工人日报—中工网记者 王晓颖
如果一个人上午确诊癌症，中午他应该做什么？
吃饭，好好吃饭。
“吃饱饭，活下去。”
这是123号巷子里的人们，最常说的一句话。
“抗癌厨房”位于江西省肿瘤医院一旁的的巷子里。
消毒水的气味尚未散去，章梅搀扶着父亲穿过123号小巷。老人忽然驻足，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斑驳墙面——稍显褪色的照片里，万佐成和熊庚香的笑容被岁月磨出毛边。
两年前，89岁的章父因癌症反复入院。漫长的3个月化疗期间，外面的盒饭不合口味，两人一顿饭要花20多元，为了给父亲补充营养，章梅绞尽脑汁。“直到有了小巷里的这间厨房，父亲能吃上我做的热乎饭。”
2月13日一早，元宵节刚过，父亲复查结束后，章梅陪着他再次来到巷子里。“身体还好吗？来医院后，最想的就是来看看你们。”章梅走上前，拉住熊庚香的手。
这是一间癌症病患共享的厨房，与江西省肿瘤医院一墙之隔。
22年，8000多个日夜，1道菜1元。这间厨房的主人，万佐成和熊庚香夫妇，全年无休地守在这里。他们最常说的是，“吃饱饭，活下去。”
但是，再怎么朴素平常的愿望，也会撞上残酷无情的现实。当持续的化疗让嘴里都变得发涩发苦，一碗饱蘸家味道的饭，似乎能瞬间刺激味蕾，短暂地驱散病痛和伤悲。
在“抗癌厨房”，炉火里藏着希望。
保留的炉灶和大锅，用于不间断供应热水。
生火
凌晨4点，南昌的冬雨敲打着玻璃钢棚。
天没亮，万佐成起床裹上棉衣，套上围裙，生火烧水。另一边，妻子熊庚香也忙活起来，淘米煮饭。
巷子约莫10米长，与江西省肿瘤医院仅有一墙之隔。一面墙分割了两个世界，重症监护仪的嗡鸣在巷子里消散，代之以炉膛中煤块烧灼的“噼啪”声。玻璃棚顶下一盏灯亮得刺眼，燃烧的火苗在炉灶里忽长忽短。
“抗癌厨房”并非真正的厨房，它栖身于医院一旁的窄巷间，格局简单而朴素：巷子宽约3米，炉灶沿墙依次排开，案板相对而立，几十口汤灶吞吐烟火，高压锅的“呲呲”声此起彼伏。
72岁的万佐成蹲在灶前添煤块，如同老农侍弄庄稼般熟稔。火苗渐渐蹿起，映红了他的脸。煤灰在空气中飘散，簌簌地落在沾满油渍的围裙上，像落了场细雪。
天刚亮，炉火“呼呼”地烧着。大铁锅里的水开始沸腾，4口大锅里的米饭冒着热气，蒸汽在厨房里弥漫，混合着米香和煤灰味。
不到7点，一位中年男子拎着兜小白菜走了过来。
“水烧好了，直接用。”万佐成抬头看了一眼，顺手把灌满热水的暖壶递过去。
“今天煮个青菜面，好消化。”中年男子边点头边忙起来，像在自己家一样，菜刀开始在案板上“咚咚”作响。
上午9点，一波一波病患和家属陆续赶来，手里提着菜和肉。大约3米宽的巷子被挤得满满当当，洗菜声、切菜声、炒菜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滋滋啦啦，叮叮哐哐。
洋葱炒蛋、西红柿炒蛋、清炒菜心、玉米排骨汤、鸡蛋肉末汤……出锅的每一道菜，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家常味道。
混熟的病患和家属，彼此会无所顾忌地开玩笑，医院的气氛有时太压抑了，他们需要喘口气。
中午12点刚过，陈明强把洗净的老鸭放到案板上，左手大拇指和食指用力掐住鸭肉固定，右手摆弄着一把并不锋利的刀，在鸭肉上来回切割。“爱人乳腺癌化疗，营养得跟上。今天我专门跑到菜市场，挑了只老鸭，给她炖汤最合适。”
炉火跳动，锅里的油“滋滋”作响。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的香气，菜的清新、肉的浓郁、汤的温润……
“平时在家都是爱人做饭，我做得少。”陈明强尴尬地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褶了一条又一条。
他说，想好好做饭，让爱人能多吃点。
万佐成将烧好的开水灌到暖水壶中。
借火
“如果没有那次‘借火’，也许就不会有今天的‘抗癌厨房’。”万佐成喃喃地说。
30多年前，万佐成和熊庚香在南昌周边乡下种地，1993年来市区开餐馆。2002年，他们换到这条123号小巷，摆摊卖油条。
那个时候，夫妇俩每天凌晨起床，和面、点燃五六个炉灶，炸上油条、麻圆还有果子。
2003年某天，临近中午，油条已经卖得差不多了，万佐成准备收摊回家。就在这时，一位中年妇女提着菜，难为情地走到摊前，有些犹豫地问：
“大哥，能不能借您的炉火用一下？我想给孩子做顿饭。”
中年妇女的声音微微颤抖，似乎在极力压抑某种情绪。
“孩子怎么了？”万佐成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在她身后，头发灰白的男人推着一辆轮椅，轮椅上坐着个男孩儿。
轮椅下方，裤管空荡荡的。
“是骨癌，已经截肢了……他就是想吃我做的菜。”妇女顿了一下，声音有些哽咽。
万佐成心里一阵酸楚，没有再多问，只是默默地往炉子里添了块煤，让火更旺一些。
一盘西红柿炒蛋很快做好了。妇女把菜装进保温盒，仔细盖上盖子，转身道谢。
万佐成摆了摆手，“以后孩子想吃天天来都行，炉子随时可以用。”
“这怎么行？我不能白用您的火。”妇女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
“没事，这是炸完油条多余的火，不用也是浪费。”万佐成指了指炉子，“你们天天炒都可以，我不收钱。”
后来他们才知道，在来到小巷前，这对中年夫妇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孩子，沿途问了一家又一家门店，全部被拒绝。
从那天起，夫妇俩的油条摊多了一项“服务”——免费给病患家属提供炉灶做饭。
很快，借炉火的消息在病友圈传开。来这里的人越来越多，有时还会几十个人一起来。比起买盒饭，许多病患家属更愿意自己做饭，不仅省钱，吃得也更合胃口。
万佐成索性多添了几个煤炉。久而久之，这里成了病友们约定俗成的“抗癌厨房”。多的时候，一天有300多人进出小巷。
可是，没过多久，万佐成发觉，来的人越来越少了。一打听才知道，因为每次来做饭都是免费，大家心里过意不去。“多少收个油盐钱吧。”有病患家属说。
拗不过大家的坚持，万佐成答应炒一个菜收5毛钱。很长一段时间里，厨房始终处于亏损状态。夫妇俩靠着开早点摊的营生，勉强填上亏空。直到2016年，水电和物价普涨，他们才涨了价，炒素菜1元，炒荤菜2元，煲汤3元，勉强维持收支平衡。
万佐成自己钉了几层木架子，油盐酱醋、八角桂皮这些瓶瓶罐罐挨个码齐。下面几层架子上，铁皮锅、高压锅、暖水瓶添了又添，蜂窝煤更是一买就是1500多个煤饼。
最显眼处，还贴着一张褪了色的红纸，歪歪扭扭写着：调料免费。
一位病患家属在为妻子做老鸭汤。
烟火
厨房里有4本留言簿，已经被经年累月的油烟熏得泛黄。上面的字迹或许不够漂亮，谈不上工整，甚至还有勾勾画画的痕迹和错别字。
有人写道，“这间厨房让我们在绝境中得到温暖……在最后的人生旅途中享受着人间美味的烟火，吃上可口的饭菜……”
还有人写道，“年三十晚上我们在一起过年，今天烧菜都是免费的，没收我们一分钱。”
2021年12月8日，病患家属袁建在留言簿上写下几行字：
“今天来爱心厨房做饭，这儿的老板娘挺和善，夫妻俩看我面生，知道我是第一次来，给我详细介绍了一遍……”
袁建是位收入微薄的务工者，生活的重担早已压得他喘不过气。妻子罹患乳腺癌住院治疗，几十万元的医疗费近乎掏空了这个小家的所有积蓄。
病得看，饭更要吃。一日三餐成了袁建的心头病，他每天都想着，妻子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怎么吃既能营养又能划算点。
袁建算了算，光是两人每天吃饭，就得花掉四五十元。看着账户上不断减少的余额，袁建不得不精打细算，想着自己买菜做饭，或许能省下一些钱。
可他在南昌人生地不熟，连个能做饭的地方都找不到。正当他愁眉不展时，同病房的病友告诉他，医院旁边有个“抗癌厨房”，“那里什么厨具都有，方便得很”。
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袁建走进这条不起眼的小巷，一股烟火气扑面而来。
“高压锅的排气阀用完别忘了再放到盒子里，随手一放可找不到了。”
“炖汤可以直接倒开水，更快些。”
“炒菜没带油的这里有。”
熊庚香今年70岁，是个大嗓门，性格爽朗的她，叉着腰站在一口大锅前指挥。有位病患家属原来不常做饭，炒起菜手忙脚乱。熊庚香走上前念叨着，“火候不能太大”“焖一焖更入味儿”。
“来做饭的吧？缺什么跟我说，酱油、醋这儿都有，免费的，不用客气。”看到袁建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万佐成冲他笑了笑，主动招呼。
这个没怎么下过厨房的男人，开始笨拙地洗菜、切菜、热油。当菜倒进锅里的瞬间，油与水碰撞发出“滋啦”一声，袁建猛地一激灵。
那根心里绷着许久的弦，似乎被松开了。
他忽然觉得，这间小小的厨房，成了他和妻子在陌生城市里的避风港，“再难的日子，只要有这一口热饭，就还能撑下去。”
熊庚香正在为患者家属打饭。
烛火
斑驳的墙面上，钉着两架老式圆钟，油烟气浸润的表盘像极了厨房的两位主人。铁锈色的指针日夜不息地画着圆圈，夫妇俩围着灶台打转的日夜，也在同样的轨迹里，在铁锅铲碰撞声中，在灶眼吞吐的蓝焰里，刻下独属于他们的年轮。
这样的生活，万佐成和熊庚香一过就是22年。
下午1点，刘丽琳姗姗来迟，准备给自己做午饭。熊庚香见她进来，随口问道，“今天中午怎么来得这么晚？”
刘丽琳笑了笑，“早晨吃得太饱了，这会儿还不怎么饿呢！”
35岁的刘丽琳，得了乳腺癌。去年8月，她一个人来肿瘤医院看病，问诊、化疗、放疗，花了几万元钱。
今年2月，治疗结束，她的各项指标趋于稳定。再过一周，就能出院回家了。
不一会儿，厨房里做菜的人慢慢少了。万佐成夫妇拿出手套和扫帚，马不停蹄地开始清洗锅铲，清扫地上的菜叶，擦灶台上的油渍，再重新摆好调料瓶。
“午饭和晚饭时段，病患家属炒完菜后，我们都要做一次清扫。得提前把厨房准备好，这样每次病患家属过来，用的都是干净的厨房。”万佐成笑着说。
忙完这些，已经是下午3点。夫妻俩给自己简单炒了个菜，算是这天的午饭。
早些年，有的亲戚不理解，觉得一间厨房把这老两口“困”住了，“天天跟癌症病人打交道，当心沾染‘死气’。”
可是，年过70岁，夫妇俩觉得自己已然迈入人生的新阶段，“年纪大了将来什么可能性都有，不管怎样，我们都能坦然面对。”
“厨房离不开人，去哪儿都会想着厨房里的事。”22年间，万佐成和熊庚香几乎没有出过远门，也很少出去旅游，就连荣获“感动中国2020年度人物”也没去现场领奖。
因为他们担心一旦离开，病患家属就没办法在这里做饭。
虽然万佐成常常絮叨着说“厨房离不开人”，但他心里清楚，自己同样离不开这些病患和家属们，“我们离开了他们，也会感到寂寞”。
万佐成说，这间厨房是他一辈子想做的事，是他的理想，也是他选择的路。“在这里的每一天，虽然忙个不停，但精神上是很充实的。”
今年除夕，万家灯火通明，这间厨房的炉火依旧温暖如初。万佐成夫妇和无法回家的病患及家属围坐在一起，做菜、包饺子、拉家常。
“越是过年的时候，我这里越不能关门。”
这是夫妇俩定下的规矩，每年腊月二十八到正月初七，厨房照常营业，分文不取。
病患及其家属在留言簿上的留言。
病患及其家属在留言簿上的留言。
望火
老张刚来巷子时，万佐成完全没看出他已经是肝癌晚期。
医生说，老张只剩3~6个月的寿命。但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病容，既不黄也不瘦，走路时甚至带着一股劲儿，仿佛还能再干几年农活。
“能吃一点算一点！”老张总是笑眯眯的，语气轻松得像在唠家常。
除了挂吊瓶的时间，他经常步行到厨房，找万佐成聊聊天，说说田里的庄稼，讲讲“想当年”的故事。
“我们都是乡下人，都种过田，有相似的经历，聊得来。”万佐成和他在厨房一聊起庄稼、种地，话匣子就再也关不上了。
药，他按时吃；饭，他也认真吃。
尽管病情已是晚期，但扩散的癌细胞竟被奇迹般地控制住了。老张硬是撑了3年，远远超出医生预期。
病魔终究没有放过他。
3年后的某一天，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通知家人接他回老家。临走前，老张执意要再来看看万佐成。
救护车开不进来，老张躺在担架上，被缓缓推进巷子里。
他盖着被子，已经虚弱得无法起身，颤颤巍巍地抬起手，跟万佐成打招呼。
“我是来见你最后一面的。”老张声音微弱。
“医生说我只有3个月，可现在3年过去了，感谢你这3年给我的关心，让我吃到了合口的菜，我没有遗憾了。”
万佐成握住老张的手，隔着一层粗糙的皮肤，他清晰地摸到凸起的关节。
那句“我是来见你最后一面的”，不断在万佐成脑海中回响。
他看着老张，那张熟悉的笑脸，此刻显得格外苍白。万佐成明白，这是最后的告别了。考虑到老张作为病患的情绪，万佐成只能强忍着悲痛，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反复说道，“别激动，回家好好休养，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
老张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担架缓缓被推出厨房，消失在巷口的阳光下。
几天后，这间小小的厨房，又少了一位老朋友。
病患及其家属在留言簿上的留言。
薪火
退休后的彭纶洪，找了份不领工资的新工作——每天烧开几百升水。
这天上午，他接上万佐成的班儿，把30多升的水倒入厚重的铁锅，随后站在灶前，静静等待水开。
热气升腾，模糊了他的眼镜片。
等待的时间虽然漫长，彭纶洪并不觉得枯燥，“我想尽自己所能，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在这里当义工很快乐。”
如今，厨房里的炉火愈发明亮。越来越多的爱心人士和志愿者走进了巷子，像一根根柴薪，燃起星星点点的微光。2021年，由南昌市青山湖区湖坊镇牵头、石泉村配合协调，为“抗癌厨房”启动整体改造和周边提升项目，对厨房内部的炉头、台面、货架、洗菜区、面盆、龙头进行改造，在户外小巷搭建挡雨玻璃钢棚，并给墙面贴了瓷砖。2022年，由青山湖区政协牵头，对厨房生活废水进行分流，提升厨房内部照明、改造顶部防水，为病患及家属提供了更多便利。
2月的一天，章梅重回巷子时，发现这里摆着一排排整齐的电磁炉，厨房里少了煤烟的呛人气息，多了几分清爽与便捷。
所有的支持，都离不开钱来做支撑。自2025年1月1日起，新版国家医保药品目录新增91种药品，总数增至3159种。肿瘤、慢性病、罕见病、儿童用药等领域的保障水平得到明显提升。随着政策的不断完善，大病医保报销比例逐步提升，病患和家属的负担得到一定程度减轻。
姜春兰是巷子里的一位意外访客，她在得知南昌有这样一间厨房后，专程赶来看看。来之前，她的母亲在外地治疗癌症，“住院期间母亲胃口很差，买来的饭菜常常吃不了几口。”
“回想起来，自己小时候一直吃着母亲做的饭，但在母亲住院期间，我却没能做几顿像样的饭菜给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份遗憾，姜春兰难以释怀。“如果母亲过世前，能吃上我做的菜，会不会更合胃口，也能吃得多点。”
厨房的砖墙上写满密密麻麻的数字，病患和家属留下电话号码，邀请夫妇俩去家里做客。有人连同地址一起写上，有人画个歪斜的箭头指向自己的姓名。更多的留言，早已因日积月累的烟熏火燎而渐渐模糊。
电话很少拨通。万佐成和熊庚香知道，其中大多数人，早已作别这个世界。
晚上9点，最后一位家属打包好饭盒，带着饭菜匆匆走出漆黑的巷子，返回一旁的肿瘤医院。
万佐成和熊庚香开始给自己做晚饭，火苗跃动，热气蒸腾。
几个小时后，到了新的早晨，这里的炉火，依然会照常生起。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病患及家属均为化名）
（本版照片均为工人日报—中工网记者王晓颖摄）
来源：中工网-工人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