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初,一个违背规律的词
黎荔
“如初”,一个美丽的汉语,意思是就像开始的时候一样。
“如初”,可以用来构建许多诗意的表述,比如“十年友谊,依旧如初”,“热恋半生,甜蜜如初”,“月华千古,皎洁如初”,“沉淀了岁月,依旧美丽如初”,“当一个人真正有了睡意,去好好睡吧,躲入黑甜乡,重新成为一个身心健康如初的人”……
细细品味“如初”,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违背自然规律的词汇。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任何一个孤立系统(如宇宙)只能熵增,因此,时间之箭只能向前飞驰,事物只能往熵增的方向进行。在这个意义上,“如初”,像开始的时候一样,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对于我们的宇宙及其热力学的时间之箭而言,在大爆炸发生之际,我们的宇宙就如同一个新生的完整鸡蛋一样,高度有序、熵很低。很快地,“鸡蛋”破碎了、被搅得面目全非,一切陷入混乱、高熵的状态。时间只能向前流动,你无法将鸡蛋从破碎状态恢复到高度有序的完整状态,宇宙是如此,万事万物皆如此。“如初”,是无法保持的一种理想状态。
既然宇宙万物无不服从一个不断熵增的规律,秩序化为混沌,生存化为死亡,没有什么人和物质可以完全违背这一规律。因此,所有的秩序、结构、思想、话语和艺术都是反熵现象,或者说,所有的人造物,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都属于反熵现象。它们逆潮流而动,像突兀地挺立在滔滔江河中的中流砥柱,因处境危殆不保,更显其难得之美。
例如,从宇宙的熵增趋势来看,爱情的发生绝对是一个减熵的事件,在人生势不可当的一切归于解体、腐朽和混沌的大趋势当中,爱情在这污浊的洪流中像一座无缘无故突然显现的小岛,中流砥柱似地挺立在洪流的正中,虽经受着无情的冲刷,仍然屹立不倒。这小岛上鸟语花香,芳香四溢,动人的歌声不绝于耳,只有想象中的天堂可以与之媲美。
今晚,我读到一首小诗,它那么美丽地显示着:爱的发生是一个减熵事件。且读——
我爱过我的朋友。
他却离开了我。
没什么可以多说的。
诗行结束了,
柔软如初——
我爱过我的朋友。
——兰斯顿·休斯《诗》
当一切结束,关系断裂时,如果要为过去深爱的人写一首亲密关系的挽歌,这可能是最好的处理。承认、接受这一切的结束,痛苦是必然存在的,但不会纠缠不休,不会让痛苦将自己长久地束缚,而是像回到最开始一样,彼此葆有情谊,而非从此陌路,冷漠无情。回到柔软的最开始,或者回到最开始的柔软。这也意味着,曾经的冲突和分裂,种种的丑陋不堪和一地鸡毛,在这种选择下真正成为了历史,成为了过程。
爱情当然是世上最美丽的花朵。如果说琐碎的日常生活只是粗糙的泥土,那么它的最美好的产出就是长出这朵美丽的花朵。这花朵照亮了泥土的平凡、沉闷甚至是丑陋。尝过爱情滋味的人,世间最美味的珍馐佳肴他也不愿拿来换,荣华富贵全都视为粪土,不值一哂。然而,在宇宙的熵增趋势中,这朵花也终不免在岁月流逝中枯萎失色。因为在爱发生时,对方的一切总是被大大美化,远离了实际情况。人们爱的实际上是自己的爱。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同一个人,在恋人眼中是那么美丽动人,在没有爱的人眼中却毫无出色之处。爱情所依赖的,确有错觉这种成分,不然,爱情不会被叫做迷恋。当坠入爱河的人被一个对象所迷惑,对象的优点被极度夸大,而缺点被有意无意地隐去。因此,婚姻被经典地称为“爱情之坟墓”——当两人从天上的忘情爱恋坠落到地上的耳鬓厮磨时,当真相回归,于是,彼此不仅看到了对方的缺点,甚至看到了对方的丑陋。
如果在漫长的相处中渐渐失去了爱的感觉,当一对怨偶在冷淡、争吵或者压迫和伤害中,终于选择了彼此放手。我们常常看到这种现象,当他们在“一别两宽、各自安好”的路口相揖别,放下了曾经的不满、怨恨、嗔怒甚至仇深似海,在渐行渐远、依依回望中,他们的关系却奇迹般修复了,又回到了“人生若只如初见”的那个阶段,一切好像还停留在初见时分,就像刚刚相识的时候那样美好而又淡然。
人生若只如初见,就不会有岁月的波澜曲折,情意如初,幸福与温暖自会绵延长远,少了岁月沧桑后的心灰意冷,无尽悲凉。只可惜,我们中少有人能够做到。但是,我仍然坚信,大部分人做不到,不等于人类做不到,既使这些“如初”的人,就像大熊猫一样珍稀,可总有这样的减熵事件在人世间存在和流传。“永远都像我们的第一次相遇/当你飘飞的裙裾漫过我。”这可是诗人路易丝·阿拉贡写给他二十年的伴侣艾尔莎的。二十年还能保持着初遇一般的激情,这是多么难得的事情。爱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典型的反熵现象。
当然,尽管如此,我也深深知道,秩序、思想、信仰、艺术、爱情,这些美好的人造物最终也将归于混沌,终不能抵御熵增的结局。没有什么事物能做到,如丝帛未裂,如晨曦初吻大地,如旭日新鲜如初。万物皆在抵达高熵的途中,对于地球来说,在亿万斯年之后的热寂之时,一切都将重归混沌,包括地球这个星体本身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