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去仙游菜溪岩游春

是那条随山势起伏的古道年年引我们到菜溪岩游春。

古道石阶1080级，迂回曲折，顺势而上。古道是正觉禅师所铺，历代重修。两旁竹木葱郁苍绿，山溪傍山穿峪一路相随。飞禽时鸣，嘤嘤成韵，溪声漱玉，清心洗耳，山风偶来，树叶浩荡，草木鸟虫皆不识人，人亦多不识鸟虫草木。每年正月初一，家家户户带着孩子游菜溪岩，人流络绎不绝，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壮健者步履轻快，一步一台阶，勇往直上；年迈者树下休息，笑容慈祥，面目可亲。前人铺路，后人攀登，古道长存，代代游人来来往往不知其数。

菜溪岩。郑文洁/摄

菜溪，是一座山，也是一条溪流。山水何以同名？传说唐懿宗咸通八年（867年）凤山九座寺高僧智广云游到此，惊叹这里林木如海绿浪滔天，奇峰巉岩千姿百态，水脉盘踞流泉飞瀑的山水景色宜人，遂住锡结庐，并辟圃种蔬以自奉。山麓村民见溪流上菜叶漂浮，甚为惊异，于是，菜溪之名传开了。

年少时，居福地而不以为然。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泛然无味。只缘身在山中，不知山之高之大，只觉得山之多。群山重重，怎么越得过呢？诗和远方，又如何能抵达得到呢？摆脱山林，回归山林，半生已过，菜溪也跻身国家4A级旅游景区，全国各地游客蜂拥而至。顿时，我为自己对家门口的风景缺少关注而自感愧疚。我们对地方人文，所知甚少，敬畏之心还很缺乏。

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唐开莆来学的郑露兄弟郑庄来此创办浔阳书院，正觉禅师留下“一叶流处”的传说。有宋一朝，名流荟萃，陈聘君、黄公颖、蔡襄曾孙蔡枢，高僧有需、从登等或隐居或雅集于此，状元郑侨从这里走向临安。

百景千姿观不尽，八闽胜地菜溪先。这是菜溪最早的旅游文案，状元爷郑侨《咏菜溪岩》中写的。郑侨，南宋乾道五年（1169年）殿试状元，官至参知政事，他为人直言敢谏，体恤民情，守礼有节，若论菜溪风景代言人，他无疑是不二人选。

“饥来苦菜和根煮，叠石为床困即眠”“游人莫讶溪名菜，自昔茎根逐水来”，前人的吟咏，道出了岩胜名从一叶来。菜叶，是上苍赐给这一方山水的一封佛偈般的书信，衔接自然万物，直抵人心。嚼得菜根香，百事皆可为。仰望朱翰春题刻“一叶流处”的匾额，蚕头燕尾，轻重顿挫，苍劲灵动，如见其人。朱翰春，莆田人，康熙六年（1667年）丁未科进士。山东高苑令任上，时值饥馑，里巷为虚。翰春招集流移，支动公帑，给与牛种，民获休息。高山不语，流水不腐，身在山林，心系苍生。此等人物，百年之后，犹获人心。

路无尽头，向后看，山下人影如豆，往前望，登山的背影，在山道上转个弯就不见了。人群中传来糖敲担铁片清脆的锵锵声，不紧不慢，和着孩子的脚步，一步一步地将孩子引向寺庙。前者呼，后者应，路旁不知年代的碑刻落满了孩子好奇的眼神，叶上清露山花木石就地启蒙。爱动的孩子三五成群竞逐追赶，踏上龟蛇厮会处，叫着嚷着，笑声远远近近，四面散开。

离开龟蛇厮会，往上几步，就到了观音亭。观音亭小巧玲珑，一面临溪，坐落在古银杏树和幻游洞之间，将自然柔情与人文哲思拥揽入怀。亭下红龟湖如镜，映衬天地清宁，一团云影，一抹树影，摇曳生姿，泉流穿石，细语低吟，轻灵得如同岁月流淌的节拍。绕亭环行可观看幻游洞全景，名为幻游洞，其实不是洞，而是山上瀑布和寺西侧泉水会注在此，从崖壁石缝里流下，水流击石，如纱似雾，跌进谷底的红龟湖里。四周松木垂荫，藤蔓翳然，风日不到，如帘如洞。水边赭红色岩石状如乌龟，伸头爬行，似探水又像在听经，岩石相叠，龟有几只，无人数得清。亭内出来从银杏树下向上登二三十级台阶就到菜溪寺，反之就是下山的路。上下山游客多会于此小憩，或远望，或近观，若有思，若无思，游目骋怀，神与物游。

每一座山都有自己的标签，菜溪有儒有释有道更有凡俗烟火，“至宋为聘君隐处，蔡中郎枢尝从聘君游，改名蔡溪。今郡邑志俱名蔡溪，而里人仍称菜溪，因旧也”。菜溪或蔡溪，民间或官方，山水自有秉性，耽于道法自然，一切人为的意愿反显得多余。熙宁初年（1068年）聘君游京师，王安石邀至相府，先生一见，不辞而归，归隐菜溪30多年，葛服野巾，掘蔬煮泉，终老此山。聘君隐后，一时贤士大夫黄颖、詹时升、方翌、蔡橚、蔡枢兄弟皆师事之。

抬眼高处看，忽见寺庙山门的檐角在树枝绿叶间影影绰绰。山风清凉，初阳穿过密林，幻化成万道金线，梵音隐约，竹青柯绿，林间气息爽然，草木香味似有若无。拾级而上，一畦菜园，经霜色愈翠，墨玉般清润。菜溪旧寺不大，是一方人家生活的缩影，这生活是精神的，也是世俗的。净手，漱口，端正仪容，点灯点香，跪在蒲团上，喃喃自语，发愿祈求还愿酬谢。一套仪式，凡俗男女无师自通，面容素净，一脸虔诚，看得我感动不已。让我感动的还有：他们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求五谷丰登阖家平安，求父母康宁身健，求姻缘求子帛，求孩子聪明花开，学业长进。那些声音细若蚊蚋，在我听来却是声震屋宇，是祈福、是祝祷，是传向神灵的一种无可解释的密语。

穿过度众门，和气的住持带我们看宋代石塔。那么多的山溪石，大小不一，堆砌成三层的圆台，最上层安放玲珑的塔身，森然矗立，与菜溪共流年风雨。古寺后山人称石轿的古迹正是陈聘君塔墓，为明代南溪孝子陈雄所建。陈雄以孝行知闻，入祀乡贤祠，其事母孝父事迹广为流传，乡人皆知，现南溪村孝子泉依旧流淌，石碑犹存。宋塔旁有高大的南酸枣树，风过，酸枣簌簌落地，青色的，在乱石丛里含情不语。一溪清水，与飞来石相伴，在塔下叮咚奏乐。飞来石周围全是山，铁尖峰、狮子峰、莲花峰、天门坑、绵羊峰，争相竞秀。站在飞来石上远眺，岩下人家，土墙黛瓦，肥田沃土，阡陌相通，鸡鸣狗吠，猪羊撒欢，忍不住地：“啊——啊——”喊出，声音在半空中回荡，间或被山风刮远了。转身回望，巨岩崖壁巍然陡立，四面群山，起伏延绵，岩峻林茂，苍青冷绿，浩瀚无垠。

遐想在时空里奔腾，广袤像风一样吹向无边无际。云板的声音，清越空灵，一记一记地传过来，提醒用饭的时间。斋堂肃穆安静，炊桶里白米饭莹白晶润，粗瓷盘子盛着腌制萝卜白菜干、咸豆角、炸豆腐焖笋丁，土锅里炖着豆圆紫菜金针汤，缀些枸杞、芫荽，赏心悦目，家常的味道，安静久远。吃多少拿多少，不能留碗底，吃饭不说话……年轻和尚殷殷告诫。新年的第一天，谁也不想讨人嫌，孩子们顺从地坐在木桌前，小心翼翼地吃起来，生怕饭菜洒落，漏了福德，细嚼慢咽，吃光喝尽。餐毕，轻声细语，慢慢起身，轻手轻脚收拾碗筷，洗好擦干归橱，在父母赞许的眼神里，鼓腹而游。

曾在苏州游玩，看到一族老祠堂一副对联：惜食惜衣非为惜财缘惜福，求名求利但须求己莫求人。这话说到心坎上，有他乡遇故知之喜，不由得感动，仿佛看见菜溪斋堂里一张张惜食惜衣的面容，也仿佛看见古道上年年熙熙攘攘携儿带女春游菜溪岩的乡人。（岳蕾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