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智琛：故乡是伟大的容器

各位温陵的乡亲：

此刻坐在泉州文庙的明伦堂上，我忽然想起《诗经》里说的 “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 ” 。这座文庙的藻井正悬在我头顶三丈，檐角的龙吻注视着我的脊背，大家或许不知道，当我回到泉州的文化圣殿说话，这种压力远比站在北京、深圳的讲坛上更令人惶恐。

“ 近乡情怯 ” 这个词，在辞典里不过是四字注解，落到我的身上却是千钧重担。今天我要以所谓的 “讲者” 身份在这里分享，就好比是带着外乡的尘土要踏入祠堂，总要先在门槛外边跺三次脚。

在泉州文庙也好，别的所在也罢，凡是故乡重要的空间容器，都存在着一种奇妙的悖论：当我们在外漂泊时，总把故乡想象成疗愈的温床；可当真正踏上故土时，却又时刻被父老乡亲的目光丈量。这是一种特别的神圣感，也许就是故乡要赐予我们这些游子最珍重的咏叹调和成人礼。不过话说回来，真正的文化血脉，很多时候也都是在这种战战兢兢的语态中传承下来并且生生不息的。

基于这种压力，去年底泉州市文旅局邀请我来温陵讲坛分享时，我笑着婉拒了，我给出的理由是：人到中年，一事无成，等我的新书出版后，再择时返乡作一下报告。可是过了没多久，我居然在正月十四，受邀参加在西街庄正故居举行的泉州时尚夜话，并作了一个叫《泉州尚好势：刺桐 DNA 如何构写国际时尚之都源代码》的分享，未曾想这次我谈到的一些建议得到了泉州决策层和诸多行业人士的有力回应，给了我许多惊喜和能量。这件事让我顿悟：或许一次有价值的分享和能共情的传播也是一种参与建设家乡的举动。刚好温陵讲坛又是闻名遐迩的公共讲坛，能够在这种美妙的场合讲一讲，荣幸之至。另一方面，我既然已经受邀参加其他的活动，泉州文旅局领导的盛情邀约如果不来，就显得格外不识抬举了。有时候，我真的担心有人要来误会——你们这些所谓的文化游子，总爱在故乡门前演一些欲拒还迎的把戏。但其实真的不是，对于我，回到故乡做人做事，内心总是很有负担。只是最近我想明白了，所谓文化返乡，也不必等到功成圆满那天。所以我今天要是讲得不好，请各位多多体谅，不要见笑。

市文旅局的领导问我，智琛你想讲什么主题呢？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主题就叫《故乡是伟大的容器》，副题可以叫《论文化返乡和在地创生的可能性》。这个话题，既是近两年我在故乡相对集中的文化观察，也是我自己一些自觉或不自觉的文化实践，借这个机会，可以稍微系统地梳理一下。但等到我真正准备讲稿时，才发现这个话题有点大，这个话题的本质，其实是在寻找一根既能缝合个人和社会、传统和现代、乡愁和未来、原乡和全球，又不至于勒断故乡精神脐带的金线，真的不好讲。

接下来，请允许我以归乡浪子的莽撞和虔诚，和诸位共同拆解这道并不容易的文化课题。

这几年，我在国内外许多场合听人说，“我没有故乡。”我很纳闷，他们怎么会没有故乡呢？其实每一个人都有故乡，只是对故乡的理解不同罢了，有时对故乡的情感还显得非常复杂。也因此，古今中外对故乡的解释非常多元——诗人杜甫说，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乱世枭雄项羽说，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谁人知之者？数学家华罗庚说，锦城虽乐，不如回故乡，乐园虽好，非久留之地；英国作家威·布朗说，人们听到的最美的声音来自母亲，来自故乡，来自天堂；蔡国强说：“父母在，泉州就是家乡，奶奶和父母都走了，泉州就是故乡。”这些表达，跨越时空和文化，共同勾勒出人类对故乡的永恒情感，既有地理意义上的归属感，也包含了文化血脉的深层认同。

最初的宇宙，伟大的容器

那么何为故乡呢？在我看来，故乡本质上是我们一生的“最初的宇宙”。

故乡不是一个简单的地理坐标，而是人的意识觉醒时最先展开的认知图谱。当婴儿第一次触摸老宅的墙砖，当少年在山间追逐萤火虫，当少女凝望异乡月亮时，这个被称为 “故乡”的时空主体，就已经在一个人的精神世界中构建出独特的宇宙模型了。

试想一下，是不是这个道理，我们对世界的空间认知都是开始在故乡的微观结构的？村口的大榕树是第一个地理坐标，村中的庙宇仪规划定了时间的刻度，蜿蜒的溪流绘制出空间坐标系。这些由具象的符号构成的空间矩阵，远比后来我们在课堂上学到的经纬度坐标更深刻地烙印在我们的意识深处。

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指出，“身体经验构成人类和世界互动和理解世界的基础。”每个人在这个“初始的宇宙”中，经历着独特的空间启蒙。江南水乡的孩子通过石拱桥理解曲线之美，黄土高原的少年在窑洞中感知几何的稳定性，草原牧人的后代在马背上建立速度坐标系。这些差异化的空间经验，最终都转化成理解世界的认知原型，就如同柏拉图洞穴中的原始光影一样。

时间概念也在故乡宇宙中呈现出独特的弹性。故乡教人认时间的方式也特别有意思。过年放炮、端午包粽子这些老规矩，像老黄历一样年年转回来，这叫 “转圈圈的时间”；爷爷讲太爷爷下南洋的故事，奶奶念叨爸爸小时候尿炕的糗事，这些一辈辈传下来的事儿，就连成了一个“竖着长的时间轴”；地里的禾苗黄了又绿，门前的樟树掉了叶子又发芽，活脱脱就是“打旋儿往上蹿的时间”。这各种各样的时间线在故乡拧成一股绳，把人拴得牢牢的。

讲了这么多，似乎都在讲乡村，好像只有农村人才有故乡，其实不是。在城里长大的孩子不是没有“故乡”，只是他们的乡愁长得不太一样。外卖小哥的电动车穿过大街小巷，轮胎印子织成了一张活地图；半夜便利店的日光灯管亮得像时光隧道；手机里刷不完的短视频就像永远走不到头的旋转楼梯 ——这些都在悄悄改造着我们对世界的认知。当城里人想起“老家”，既不是稻田也不是高楼，而是不断把自己的生活打碎重组，像乐高积木一样永远搭不完。

其次，故乡是人类记忆的存储器。普鲁斯特笔下的玛德琳蛋糕之所以能唤醒整个贡布雷，就是因为味觉和触觉、感官体验和空间记忆的原始律动。绍兴的咸亨酒店、湘西的吊脚楼、北京的胡同以及咱们泉州的红砖厝，这些空间容器保存着人们的集体记忆，在不同的物质形态中封存着文化 DNA。

而且这种集体记忆会在日常生活中完成代际传递。祠堂里的香火不仅是祭祀仪式，更是记忆的铭刻和文化的复写过程；各种方言的声调曲线里储存着迁徙的史诗；民俗仪式的重复展演形成当地文化的保育机制。法国社会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所指出的 “记忆的社会框架”，在故乡获得了最鲜活的具象化。我要特别说明的是，这种集体记忆的具象化，在泉州的大地上尤其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

第三，故乡是建立命运认同的情感基石。刚才我讲的这些例子，方言不仅是交流工具，也是思维方式；饮食习俗塑造着我们的生活审美；建筑形制呈现出各个族群的世界观。这些文化基因通过“故乡”这个载体世代相传，形成独特的精神容量、文化指纹和情感密码，在日常生活中具体表现为遍布全球的同乡会、商会、华侨会馆、恳亲大会等乡愁共同体。还有，通过清明公祭轩辕黄帝陵的仪式传统，以及妈祖信仰在东南亚的本土化实践，构建起跨越地理和政治边界的文化认同。

除了华人有这种特点，离散全球的犹太人也让我非常震撼，在漫长的时间里，他们始终传唱着 “明年回耶路撒冷”的古老祈祷词，他们在婚礼仪式中摔碎酒杯以纪念第二圣殿被毁的历史创伤，并在逾越节宴席上设置象征“为奴苦涩”的苦菜和苦草。这种将地理故乡转化为精神原乡的行为，使流散两千多年的族群维系了独特的文化认同。1948年以色列建国时，来自不同国家的犹太人通过共同的历史叙事重建民族共同体。

以上所说，都指向了 “故乡是伟大的容器”这个事实。故乡的伟大之处在于它超越了地理学意义上的物质边界，成为承载人类文明的母体，始终是我们在浩瀚时空中确认自身存在的锚点。

创造另一种故乡

故乡是伟大的容器，可以承载无限可能。故乡如此重要，需要更多的守护，需要更好的建设，需要更大的想象，所以我们研讨 “文化返乡”的课题，要探讨“在地创生”的方法。

昨天晚上我和泉州知名文史学者潇风先生谈论和 “文化返乡”有关的泉州先贤。潇风先生说，欧阳詹就是泉州文化返乡的开基老祖。

很多人都知道，欧阳詹是泉州的第一位进士，是 “龙虎榜”上的榜眼，是韩愈的同窗，是“破天荒”的传奇符号。但他真正让泉州人铭记以及让我格外动容的，是他功成名就后的行为举止。他回到家乡泉州，以自己的领导力和各种方式推动学问造化，将长安城里的经纶化作闽南乡间的书声。793年，他衣锦还乡作了《东湖亭记》《二公亭记》二记，这些精神遗产至今浸润泉州文脉。

欧阳詹在清源山读书时，触摸的不仅是岩石的粗粝，更是泉州大地的文化肌理，这些经验和场景构成了一种原始的文化胎动，但真正让这种胎动蜕变为文明胎记的，是他走出泉州后的 “反向凝视”：长安城的国子监里，他目睹了中原文化的恢弘体系；朱雀大街上，他听见了百家思想的激烈碰撞，但这位泉州游子始终带着一种执念，那些被称作“蛮荒”的故乡山水，是否也能长出和中原比肩的文化根系？于是他带着问题归来，将长安的“经”和泉州的“纬”交织成一张网——网中是清源山的晨雾，网外是长安城的月光。

这让我想起希腊神话中的奥德修斯：英雄远征归来，不是为了炫耀特洛伊的战利品，而是用漂泊的伤痕重构故土的精神秩序。欧阳詹的 “文化返乡”，本质上是一场对“功名”概念的解构——科举登第不是终点，而是将文明火种带回原乡的起点。这种文化供给和教育反哺，比任何科举功名都更具可持续性。

各位乡亲，当我们谈论欧阳詹时，本质上是在追问：今天的泉州人尤其是泉州籍的文化人，能否像他一样，既敢在长安城的考场挥毫泼墨，又愿意回到泉州的红砖厝前，将墨迹化作润泽乡土的春雨？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远的不说，我们来说说近 10年来泉州文化返乡的一些典型：

蔡国强作为泉州籍的国际知名艺术家，他的创作始终与故乡泉州的文化基因紧密相连。他的作品《天梯》就是一个跨越时空的返乡仪式：先生耗时 21年、历经三次失败，最终于2015年在泉州惠屿岛实现这一作品，500米高的金色火焰梯直抵苍穹，既是艺术家对宇宙的浪漫想象，也是献给百岁祖母的礼物，承载着个人亲情与集体乡愁的双重叙事。后来，纪录片《天梯：蔡国强的艺术》在全球上映，将泉州的地方性叙事升华为人类共通的情感共鸣，成为国际艺术界理解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性融合的经典案例。除了许多源自泉州的超级巨制，他推动“蔡国强当代艺术中心”落户泉州台商投资区，计划通过展览、驻地创作等形式，将泉州打造为全球艺术网络的节点，实现“地方性”与“世界性”的互哺。

吴达新作为泉州籍的国际艺术家，以泉州为创作母题，构建了 “传统符号—当代语言—全球叙事”三位一体的艺术体系，通过《飞龙在天》《铸浪》《七重塔》《药师佛》等公共艺术、装置作品及1915艺术空间、鲤城艺术工作室等文化公共空间建设，构建了传统与现代交融的“泉州叙事”，重新定义了泉州文化的现代性 ——将古城的信仰、海洋与草根精神转化为可感知的当代美学，为地方文化参与全球对话提供了“泉州样本”。

王铭铭作为泉州籍的国际知名人类学家，其学术研究始终以故乡泉州为重要切入点，通过历史人类学、区域文明比较等视角，开创 “历史人类学的泉州路径”，形成“自下而上的历史书写”。推动“泉州学”国际化，其著作被译为多国语言，《刺桐城》英文版成为国际学界研究中国海洋史的重要参考，助力泉州申遗成功。

陈文令作为泉州安溪籍的当代艺术家，其创作始终和故乡泉州的文化基因深度交融，通过公共艺术、在地实践和文化反哺，构建了独特的 “艺术乡建”模式。陈文令于2021年自费打造泉州安溪金谷溪岸艺术公园，将300米溪岸改造为公益性艺术空间，融入防洪治理与生态美学。他结合闽南传统建筑、原生态民俗和信仰文化，创作《仰望星空》《行走的人》《羞童》等8件雕塑作品，使自然景观与当代艺术共生。公园无偿开放后，成为乡村振兴的“流量引擎”，带动周边民宿、餐饮产业发展。作为泉州市首位“乡愁河长”，他将艺术与生态治理结合，提出“健康乡村文明生态”理念。通过修复古河道、疏浚溪流，并融入石跳钉“钢琴键”、溪石“鱼群”等大地艺术装置，将功能性水利工程升华为文化地标，被评价为“永不落幕的乡愁”。今年春节，我专门到陈文令先生的金谷溪岸艺术公园参访。晚餐时，我跟陈老师说，金谷溪岸艺术公园应该改为金谷溪岸艺术母园，在场的人听了都很惊讶，为什么要这么改呢？我的理由是，陈文令先生的返乡举动，呼应了对艺术母体和生命本体的赞颂。故乡既是孵化个体艺术认知的子宫，又是存储乡愁集体记忆的晶体，更是孕育全球文化认同的母体。陈文令老师大声叫好，马上安排助理落实石头，他要亲自写这个 “金谷溪岸艺术母园”，也不知道现在做好了没有？

吴金填作为泉州籍的国际陶瓷艺术家，其艺术实践和故乡泉州的文化传承、产业升级及国际交流深度融合，形成了独具特色的贡献体系。 2009年，吴金填发现德化三班镇蔡径村濒临废弃的明清古窑“月记窑”，放弃上海事业，投入资金修复并创立“月记窑国际当代陶瓷艺术中心”，使这座400多年历史的龙窑重燃窑火，成为全球唯一持续烧制的活态龙窑。吸引来自德国、法国、日本等30余国陶艺家驻场创作，形成“古法柴烧+当代艺术”的跨界生态，其贡献不仅在于复活一座古窑，更在于通过艺术实践重新定义 “故乡”的价值——将泉州的地域文化转化为可感知、可参与、可交易的全球性文化资本，为传统工艺的当代转型提供了方案。

蔡崇达作为泉州晋江东石镇走出的作家，通过 “金色故乡三部曲”《皮囊》《命运》《草民》及延伸作品构建了独特的泉州书写谱系，将东石镇从地理故乡升华为文学符号，通过家族史、民俗志和个体命运的交织，形成系统的叙事体系，通过 “母亲的房子”图书馆等实体空间，将文学创作转化为公共文化实践，促进地方文旅融合，传承与激活闽南文化基因。

这些泉州俊杰的艺术创作和返乡行动证明，文化返乡从不是退守，而是以故土为实验室，进行一场永不停歇的文明实验和文化反哺。他们以泉州为原点，通过文化艺术创作重构了 “根系母土—生长远方”的现代人精神图谱，为地方性书写提供了兼具深度与广度的范本。

在故乡展开想象和创造

当文化人返乡之后，可以做一些什么事呢？在国内外，文化乡建已经有很多好的做法：

1.在地文化活态传承，比如吴金填通过修复400年古窑，吸引国际陶艺家驻场创作，将传统柴烧技艺与当代艺术结合，形成“活态非遗+全球对话”的典范。

2.文化艺术介入空间重塑，比如通过公益图书馆建设和读书活动，将知识反哺乡土，形成“阅读改变命运”的文化地标，激活乡村精神生态。以艺术节、写生基地吸引游客，推动文旅融合，成为“艺术赋能经济”的样板。

3.社会参与形成乡民主体性：安溪金谷溪岸艺术公园，村民参与生态治理与艺术装置设计，将防洪工程转化为公共艺术空间，推动“乡愁经济”。

4.数字技术赋能文化传播，如李子柒通过田园生活影像传播东方美学，形成文化输出新范式。

5.艺术节与社区共创，日本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邀请全球艺术家在废弃村落创作装置艺术，激活空心化乡村，形成“艺术拯救衰败”的经典模式。意大利“慢城运动”：通过保护传统手工艺、地方美食与节庆，打造“慢生活”品牌，如托斯卡纳橄榄油工坊与葡萄酒庄的文化体验游。

在这一些动作之后，我们就可以将故乡理解为“想象与创造的展开过程”了，这种为故乡赋能的力量十分迷人：被推土机碾碎的青石板在小说中重生，失传的童谣在电子音乐中复活，移民的乡愁在跨文化杂交中变异。最终，故乡不再是回不去的原点，而是永远“正在生成”的精神星群，在我们的创造中和凝视中不断绽放光芒。

因此，现代文化返乡和在地创新创生，是可持续的，是有规律可循的，只要具备物理空间的基础性、记忆载体的延续性、文化实践的能动性，就有很大的施展空间。

我姑且把它叫做“文化返乡三维模型”。

一是可以在物理空间上做大文章：包括自然地貌（山川河流）、人工构筑（民居街巷）、生态边界（村落与田野的分野）等。物理空间不仅是生存场所，更是文化系统。如果从整个泉州来看，我们可以把泉州从闽南世居原点变为全球化的地方性符号。

二是可以在记忆载体里搞大事件：包括语言（方言）、仪式（节庆）、技艺（手工艺）、味觉（饮食）等，很多文化要素和仪式可以从实体空间行为转化为可传播的文化 IP 。

三是在文化实践中玩大创新：通过日常行为和创造性活动对故乡进行意义再生产，包括传统习俗的现代表达、空间功能的创新利用、记忆载体的跨界嫁接等。富有创造性和可持续性的文化实践是故乡保持生命力的核心机制。

国内外的这些实践表明，通过记忆载体激活 →文化实践创新→物理空间重塑，三要素间永不停息的能量交换，加上 “ 传统与现代 ”“本土与全球”“经济与伦理” 的三重动态平衡，能够使得故乡变得更美好。

我们可以对记忆进行再创作，将碎片编织成完整叙事。莫言的高密东北乡并非现实地理的复刻，而是通过魔幻叙事将血腥历史、民间传说与个人创伤熔铸成文学原乡。

我们可以对文化进行新转化，当物理故乡消逝，人们通过文化创造维系精神纽带。方言的语音韵律被谱成现代诗歌，祭祀仪典转化为剧场表演，传统民居的梁柱结构演变为建筑语素。这些创造性转化使故乡文化基因获得新的宿主。

我们可以对关系进行大融通。故乡其实也是政治博弈场、社会关系网、经济交换域和文化符号库的大融汇。简单来说，老家也不是单纯的出生地，而是被各种力量不断重塑的复杂存在。当前文化返乡常陷入两种困境：要么是 “城里人带着钱来指手画脚”（如某民宿改造引发村民抗议），要么是“本地人守着金饭碗要饭”（如传统手艺因不会营销而失传）。我们必须建立双向通道，既要让外部资源 “进得去” ，也要让本土价值 “出得来” ，这就像修路不能只修单行道，否则迟早堵死。只有当返乡者知道“从哪条路走、开什么车、路上补给什么”，乡愁才能真正落地生根。

给文化返乡修路，就是要为那些想回馈家乡的人拆除障碍、搭建桥梁，让文化传承和城乡互动不再只是情怀口号，而变成可操作、可持续的具体行动。我们可以修通 “政策高速公路” ，比如浙江松阳推出 “老屋拯救计划”，政府统一租赁200栋古宅，低价转租给返乡青年改造民宿，破解“村民不敢租、租客不敢投”的僵局；设立 “乡愁绿色通道”，允许华侨以 “乡贤”身份参与村务决策，海外侨胞可通过视频连线表决宗祠修缮方案，解决“人回不来、话传不到”的困境。我们可以铺设 “经济铁轨” ，让情怀能变现，设立 “回乡创业基金”，建立“文化返乡创投平台”、开发乡愁主题金融产品、用税收优惠激励企业参与乡土文化项目。我们还可以架设 “文化立交桥” ，使传统对接现代，安徽碧山书局把祠堂改造成书店，既保留梁柱上的族规家训，又引入现代书籍策展，让老建筑成为新旧文化交融的枢纽。

乡愁是伟大的生产力

故乡是伟大的容器，乡愁是伟大的生产力，可以演变为驱动文化创新的核心动能。当前的泉州，需构建 “在地文化再生产”和“全球价值输出”的双向叙事体系，打造具有代谢能力的现代故乡文化操作系统，推动泉州从“世界遗产保管人”转型为“超级文明操作系统”。

1.成立泉州文化返乡全球联盟：故乡创造梦想，故乡也保护着梦想家，建议联动全球泉州籍文化英才，形成超级人才枢纽轴，超级价值循环轴，生态连接轴，构建三轴联动运作体系，开发文化资产超级协同平台，形成遍布全球又聚焦故乡的创新网络。

2.实施泉州故乡探索计划：当数字文明浪潮席卷全球，泉州亟待以 “在地创生”和“数字乡愁”同构城市文化图景，在虚实共生的新维度开启一场关于故乡的精神寻根和未来叙事，构建可触摸、可交互、可生长的文化共同体，底层建立包含建筑、戏曲、民俗的非遗资源；顶层打造虚实联动的海丝文化体验带。如此，既能守护文化根脉，又可创造新型文化消费场景，使泉州在数字文明时代重新定义故乡的时空维度。

3.开展泉州故乡寻根行动：搭建 “泉州人数字家谱云”，创建全球泉州寻根服务链，启动侨乡记忆众筹计划，存证海外游子的口述历史。

通过这些行动，让那些关于出走又归来的故事，像一粒粒种子，种进人们的骨头里。

今天，我们无数次赞美故乡，但故乡不是乌托邦，而是承载着多重时空的伟大容器。我始终相信，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具有某种神性的引力，这座 “ 世遗之城 ” 早在一千年前就完成了全球化命题的初代解答，而今 “ 宋元中国 ·海丝泉州 ” 的文化密码，可以转化为更具张力的当代叙事，当最先锋的文化实验植入最传统的乡土，我们终将看到，所有的还乡之路，都将变成通往美好未来的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