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Editor's Comment

作为一名既守护传统又叛逆、寻找现代创造性的艺术家,西安对历史的传承,当下世界文明状态下的自由与割裂,都在他身上得到体现。使用油画,就倾向于东方美学、幻境美学的神秘性;进行当代水墨实验时,就倾向于现实的残酷性所造就的画面的剧烈分歧性;凭借着强大的精神力量与自身的勇气,他沿着当今世界现代化轨迹,构建着东方性和世界现代文明的重新出发。通过对生活的观察与寻觅,他也不断收获世界赋予的艺术智慧。

秉持所有艺术视觉的发生,都是借物才能还魂的信念,郭志刚深入中国西北与东南沿海,从中寻获山川湖水等丰富的视觉素材和花草树木等实物;在与采撷之物相伴的日月里,所有物象里其形、其理、其气、其志、其神共浑然为一体,郭志刚想象中遥远的、圣洁的湖水,和现实中的风云变化、惊涛骇浪,共同塑造了作品《一面湖水》中被地面困住的水,以及借湖水传达的人类精神思绪的存在性。而幽暗山林里花朵丰富的变化,则承载了郭志刚正在创作的作品《人面桃花》里天生丽质的美在这个世界消退的过程,也是幻境美学造就的对事物的终生寻找的过程。

《一面湖水》《人面桃花》都诞生自疫情期间对人类命运的思考,时代的变化被郭志刚敏锐地捕捉,他的创作始终来自对世界的观照、在心中留下的思绪与情感。通过对绘画语言的审慎思考与大胆革新,郭志刚不断在年度创作主题中表达自己新的忧思、探索与追问,在复杂的现代化进程里留下有建设性的思索结晶。

“年度艺术家”个案研究

郭志刚

Guo Zhigang

寻觅文化根性,重塑东方视野

SEEKING CULTURAL ROOTS,RESHAPING

AN ORIENTALPERSPECTIVE


失眠书

三棱镜当代艺术展览现场

西安美术馆

2024

先思考世界,再建构画面

THINK ABOUT THE WORLD

FIRST, AND THEN CONSTRUCT

THE IMAGE

库艺术=库:今年《库艺术》年度学术主题为“选择真理”。您认为艺术作为承载真理的媒介,具有怎样的可能性和局限性?真理在您的艺术中是如何体现的,它与您对艺术本质的理解有怎样的关联?

郭志刚=郭:身为老师,我常常与学生们探讨知识、人生、 艺术,以及个人与世界的关系等话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境遇、社会地位和认知层次,这些因素会带来一定的局限性,所以大家对真理的理解难免会存在偏颇,这是无法避免的客观事实。对于艺术家而言,绘画是一种独特的语言,我们借此促进对艺术理想的理解,不断探索事物的本质。在创作过程中,我们试图突破视觉观察的障碍,揭开事物的真实面目。然而任何事物表面之下的真实并非都是美好的,那些荒芜、凌乱的部分,会不可避免地影响我们的情绪,存在各种风险。尽管用艺术表达真理困难重重,但这仍是一条值得我们不断探索的道路。



失眠书(局部)

装置

尺寸不限

2024

库:结合当下艺术环境,您认为艺术相较于其它领域,在承载和传达真理方面有哪些不可替代的优势?

郭:随着 AI 数字时代的来临,社会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 速进步与变革。在当下多元且分歧的价值观环境中,真理不再具有绝对权威的单一固定定义,而是转变为基于个体的相对解释,并且随时都有可能被新的真理假设所取代,因此艺术的力量或许会愈发显得柔软。艺术毕竟不能直接改变社会的整体走向,它更多地是属于艺术家个体的表达。尽管艺术家们不可避免地被时代的浪潮裹挟着前行,但也始终努力用艺术去探索真理。

库:您抱着“魂兮归来”的信念进行创作,这个信念在您的创作生涯中是如何形成和发展的?它对您坚持守望与传承东方文明和美学起到了怎样的支撑作用?

郭:我身处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腹地——西安,这座城 市的自豪源自大批文化遗产对历史文脉的有力传承。从西安出发,向南是横亘中国大地的秦岭山脉,往西则是广袤无垠、景色壮丽的西北河山。这里承载着各民族酸甜苦辣的生活与生命印记,都以西安为核心向四周辐射开来。这些鲜活的记忆和震撼的视觉景象在我眼前挥之不去,铸就了我的信念。


千秋彼岸

水墨

360x590cm

2019

在教学过程中,我常常引导学生在观察世界的同时,注重 艺术语言的独特创造性。因为壮丽的河山和古代文明的遗迹,都是一种现有的宝贵养分。对这些养分的消化吸收意味着对传统的守护。然而,守护与叛逆这两个看似矛盾的元素,在东方性和世界性的语境下不断角力。我们始终需要思考的是,在艺术创作中,究竟是选择维护东方性所特有的神秘、温和与保守特质,还是顺应当下世界文明状态下的自由与割裂、巨变与创造的突破性趋势?沿着世界文明的现代化轨迹奋力前行,对艺术创作而言,不仅需要创作者强大的个体能量和勇气,也离不开社会的支持。只有这样,我们才有足够的力量,去开启对东方性和世界现代文明的重新探索与出发。

库:在当下价值观与文化立场复杂的时代,您在创作中如何平衡个人与世界、现实与艺术的关系,如何通过作品反映现实问题?

郭:教学工作为我提供了基础的物质保障,无需为日常生 计奔波发愁。但面对复杂的现代化进程,我内心却充满了焦虑与痛苦。当为温饱发愁时,我们一心只为赚钱谋生,无暇焦虑;可一旦生活有了基本保障,精神层面的折磨便接踵而至,想在艺术上有自己的创造性,就更加焦虑。因为我并不是在为生存或创作保守、悦目的绘画而活,而是希望作为知识分子为当下的文明、社会和世界构建有价值、有意义的思想,创作出具有创造性的艺术作品,实现独特的画面呈现。这样的理想实现起来难度极大,这让我每天都在痛苦中煎熬。

(请横向观看)


一面湖水·潺潺

布面油画

290×800cm

2024

艺术家对创作主题的选择,往往会直接影响到其日常创作 的进程。2024 年上半年,随着《一面湖水》最后章节那温馨的潺潺流水画面的完成,我内心长期积压的焦虑情绪终于得到了些许抚慰。可这种轻松并未持续太久,很快我便又陷入了新的痛苦之中。于是,我开启了《人面桃花》的创作之旅,试图在作品中探寻如同青露般纯洁、天生丽质的美,展现其从诞生、绚烂绽放,再到落寞退隐的完整生命过程。在创作过程中,我不断产生关于人生、人性、对美的向往以及对美的剥离等全新的思考。艺术家往往借助艺术作品来表达自己对现实社会的独特认知,正因如此,我眼中和想象中的“人面桃花”,与其他人的理解必然存在差异。或许,这种对事物的独特认知和表达,正是艺术家区别于其他行业人士的根本所在。


一面湖水·潺潺(局部)

库:以前读您的文章《道成肉身与灵魂流亡》,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了一种知识分子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您认为艺术家在社会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您希望通过自己的作品给观众带来怎样的艺术体验和文化思考?

郭:我从事绘画创作,和我所处的社会环境、生存现实、 地域有直接关联。陕西西安的帝王陵墓经常出土大批文物,会看到灵魂之下躯体的承载这种物象的表达,也影响 了我作为一个艺术家如何在后期的土壤上寻找有别于其他 国家或地方的自己的绘画语言、表达内容与题材。

一个人选择的道路,决定了他一生事业的舞台,你选择了 怎样的事业,未来就会在相应的舞台上展现自己。既然我有幸踏上了艺术创作这条道路,自然就有了更多展示自 我的机会。在这个变革的时代,舞台被时代所需要,无 论是从身体力行的创新实践,还是从精神层面的自我革新出发,都能在时代的艺术表达中展现出新奇的内容。而我也恰好能在这个领域里占据一席之地,对此我深感庆幸。这份庆幸,一方面源于这片肥沃土地给予我的丰富生存体验;另一方面则得益于世纪之交,世界文明与东方文明的激烈碰撞,这激发了我对绘画语言和思想表达进行革新的强烈愿望。

(请横向观看)


一面湖水·清冽

布面油画

290×800cm

2022

在我的作品中,从早期的《陵墓》《棺椁》,到后来的《骨》《香》,以及多年来持续创作的《千秋》系列,再到刚刚完成的《一面湖水》和正在进行的《人面桃花》,每一件作品都是在现实语境里,用强大的精神力量不断为自己注入能量与活力。艺术创作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要有清晰且鲜明的个人视觉艺术语言,这也激励着我不断追求,把作品完成得更加出色。

库:在您的创作中,您更倾向于解构还是建构?您是如何在作品中实现这种解构或建构的?

郭:在我看来,艺术的建构体现在画面的组织与结构之 中。长期在丰富的世界里持续观察、探究鲜活具体的事物,这是艺术建构的宏观基础。同时,创作者还需学会解构,剔除那些不必要的元素,在建构与东方根性。


《一面湖水》系列

三棱镜当代艺术展览现场

西安美术馆

2024

在当代的审美转换

THE AESTHETIC TRANSFORMATION

OF ORIENTAL ROOTS IN THE

CONTEMPORARY CONTEXT

库:您致力于在东方根性的当代生长中,探索美学精神的新语境下绘画的思维与创新路径,能否详细阐述一下您的创作理念和具体实践方法?

郭:在我看来,艺术家跟画家是不同的,最大的不同在于, 画家的绘画是描摹现实事物,为了个体的自我获得;而艺术家不仅面对画面,更面对人类、世界的命运而思考,要为了人类的利益、世界明天光明的利益、消除人类灾难与痛苦,用自己的语言不懈地奔走创造。比如我近两年画的《千秋·醒来》《失眠书》,由于日积月累思考又无法解决的事造成痛苦,而不由自主失眠。但这不是普通人或传统画家的失眠,因为艺术家是先对世界进行精密的发现,再用艺术的语言把它淋漓尽致地、具有创造性地表达出来。我通过墨的凝重,墨色变幻的微妙性,线条、细节与流动的多重技术,完成我在当代水墨领域的艺术家视野的表达,而不是传统水墨艺术中的画家语言的个体表达。我想做的是世界眼光的、全方位的、主体性的探索,而不是地域化的、个体的、自我性的语言探索。


失眠书

水墨

890x365cm

2021


千秋·醒来

水墨

367x720cm

2021

库:在今天快节奏、多元化的社会背景下,您认为哪些具体的当代审美现象或趋势,有助于挖掘东方美学在当代审美的精神性?能否结合您的创作过程,分享一个从当代审美现象中成功提取东方美学精神元素的经历?

郭:语境的探索和画面语言表达的技术其实是一脉相承的。 这半年多在画《人面桃花》这幅作品时深刻领会到了它们之间互相依存的完美性。在这件作品中,我试图寻找一种物,来承载天生丽质的美在这个世界消退的过程。于是我在秦岭、终南山这些幽暗的山林里,看到岩石上开满的苔藓,腐败的木头上由浮游生物呈现出或盛开或即将凝固的花。我们也会看到每年春天开满整个世界的桃花,从花骨朵到盛放,花在清明雨纷纷的萧瑟雨季下丰富的变化,这些都和人的心理世界产生了关联,我在对物的寻找与观察中获取了大量艺术表达的智慧。《人面桃花》借助的物象是印在世界上的虚拟的花,如何被人俘获,人如何和所俘获的东西同时开花、化为泡影、风中凋零。我期望在自己的语境和材料语言的表达中,完成幻境美学造就的对事物的终生寻找的过程。


人面桃花·暮(局部)

库:在领略东方美学的精微与格物之说,以及西方美学的身体之说与宗教关怀后,您认为东西方美学在哪些方面可以实现有机融合?

郭:我认为两者融合的难度较大。尽管今天的世界无限丰 富,互联网造就的交融机会越来越多,但世界的两极化方向让两种价值的融合似乎在思想上无法实现。而且如何让它融合不是艺术家的使命,就我而言,我用油画的语言和墨的语言这两个路径是出于对人生、对语境、对材料的不同感觉。比如我在用油画语言表达时,我的画面就倾向于东方美学、幻境美学的神秘性;我用水墨语言时就倾向于现实的残酷性所造就的画面的剧烈分歧性。所以,在我的作品和在我个人身上都体现得非常鲜明的其实是人的两面性。

库:您在创作中大幅作品颇为常见,除了题材的需求以外,还有哪些因素促使您创作大幅作品?

:画大幅作品是出于表达我对整个生命理解的需要。就像音乐会的交响乐组曲,宏大的构架由不同乐章组成,从开始、高潮到尾声的节奏化为沉静,这是一个人的生命历程。我不是画生活中的小片段,而是在画生活完整的节奏感,这是我画大幅作品的本质意图。

(请横向观看)


一面湖水·恣肆

290×800cm

布面油画

2022

库:您在2022年创作的组画《一面湖水》也是这样大尺幅的作品,其中借“湖,是困住的水境”来表达从中国夏商周到今天的历史变迁,实现精神寻根和文化血脉的皈依,能谈谈您创作这幅作品的灵感来源和创作过程吗?

郭:创作这件作品的几个月里,耳边一直伴随着齐豫的歌 曲《一面湖水》,反复听和体会后,对湖水的印记越来越深刻。刚开始我想画自己想象的、向往的、遥远的那片圣洁的湖水,湖上没有泡沫,只有清澈、青绿、甘甜。后来我想到世界的风云变化与复杂,便在画面上加入了湖上的惊涛骇浪。画面里,地面把水困住了,水变为一个平面的沼泽。大海也可以是一片湖水,整个人类生存环境也可能是一片湖水。但在这面湖水上,我更想表达的不是从夏商周到共和国的历史变迁,而是人类精神思绪的存在性。


一面湖水·恣肆(局部)

库:在这组作品中您使用了怎样的创作方法和技巧?比如在材料选择、笔触运用或创作流程上有何独特之处?

郭:《一面湖水》不能画成一面静静的湖水,那会让 观众在这幅巨大的作品前感到视觉麻木、平静、画面的简单。因此我要在画面中制造冲突,呈现从平静到冲突再到沉寂;要让色彩从平静到激烈、丰富,让线条由碎片变为动感、变为长线,要有块面,有体积,有黑白关系,有大小不同的局部关系,从而产生画面的、世界的丰富性。所以《一面湖水》不是一个画家个体的山水画,而是一个艺术家对世界的观照,内心思绪的心灵表述。


油彩、UV绘画、亚克力雕刻、LED灯渐变

240×174×15cm

2024

库:在作品《虹》中,您借助独特的综合材料与光感应技术来呈现画面变化,表现出山川异域、人如霓虹的航天人与民众的未来认识意象。您是从何处获取灵感,进而想到用这种结合暗藏光带和光感应器的表现形式的呢?这样的创新对传统绘画艺术的边界有怎样的突破?

郭:任何艺术语言的探索总是和时代的科技、审美相 关联,当下对现实的观览已经和传统式对世界的观念不同,因此需要联系现在科技的新探索来呈现。《虹》不是自然看到的虹,而是理想中的虹,因此对目前而言是遥不可及的,悬挂在空中,让人仰望,有神圣感。高山、大地、星辰、知识分子、劳动人民等所有人都可以被悬挂在天上,让人仰望,因为每个人做的每件事都在为世界作贡献,都应该被仰望。

库:前面您提到《人面桃花》的创作进度已达大半,您计划什么时候完成这件作品?

郭:最初构思《人面桃花》时,我心怀宏大愿景,计 划创作一幅长达十三四米的巨幅作品,尺寸比现在的设想还要大出三分之一。然而,现实让我明白,追求过于理想化的创作并非必要,因为理想往往伴随着无尽的虚假。如今,我决定将画作尺寸调整为八九米。 起初,我想描绘露珠、青涩的桃花以及人类青春年少 的阶段,但转念一想,这样的表达有些自作多情。当下的世界早已不是人类文明之初的模样,桃花源式的情感似乎已不合时宜。随着阅历的增长,我越发觉得桃花源那种画面充斥着虚假、极端与怪诞,容易让人在其中堕落,也会加剧我们对现实的痛苦感。所以,我打算舍弃青春年少的部分,专注于描绘20岁到60岁这一阶段的“人面桃花”。毕竟 60 岁之后,桃花已然败落,不再有最理想、最美好的状态,强行去描绘那种遥不可及的理想与可能的假象,只会徒增痛苦。


人面桃花·暮(局部)

艺术家简介


郭志刚

Guo Zhigang

郭志刚,1965 年、九三学社社员、西安美术学院跨媒体艺术系教授。

在国家艺术权威、核心等期刊发表论文 70 余篇,作品 800 余幅。绘画作品在中国北京、上海、湖北、西安与法国等地重要美术馆举办 10 次个展,作品在意大利佛罗伦萨美术馆、美国纽约洛克菲勒艺术中心、新西兰汉密尔顿博物馆、韩国首尔美术馆、日本京都美术馆、台湾台北、高雄与桃园美术馆和香港艺术展览中心等地多次展览。作品荣获七次全国高等艺术院校“鲁艺杯”奖、八次中国西部美术年展“高原 . 高原”金银铜奖,和“陕西美术创作奖”及十三届全国美展实验艺术展与壁画展等全国奖项。


◎《2024年度主题·选择真理》郭志刚个案研究文献图书内页版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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