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深秋,21岁的温钧浩蜷缩在成都开往林芝的长途大巴上。沿着318国道进入波密后,原始森林在雾气中若隐若现,金字塔般的角峰时隐时现。他贴着玻璃,瞳孔中倒映沿途的风景——彼时的温钧浩还不知道这片土地的名字,但命运的齿轮已悄然转动。
“当时只觉得震撼,像闯入了神的领地。”多年后,温钧浩仍清晰记得那份悸动。那天起,这个成都青年的人生轨迹就开始和藏东南的雪峰不断交织——他频繁往返于川西、云南、西藏等地。有时为一场天气预报中的“窗口期”说走就走,有时在荒野中蛰伏数周,只为捕捉一座无名雪峰的晨昏光影。
2016年,温钧浩加入“在成都遥望雪山”的民间团体,并以贡嘎山主峰海拔“7556米”为名(注:2023年,贡嘎主峰高程数据更新为7508.9米)。在他和魏伟的组织下,这群“追峰者”开始用镜头与脚步丈量藏东南广袤的未知之境和无名山峰。
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藏东南雪峰图录》于2023年集结成册出版,并在第十八届中国户外金犀牛奖上获得最佳户外出版物。组委会给出的获奖理由写道,“从地理角度而言,它填补了这片山域的知识空白。从攀登角度而言,它也为未来的中国自由攀登者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
那么,信息过载的时代,了解一片未知大过已知的区域到底还有多大的价值?
撰文|小毛驴
编辑|方舟
设计|天宇
图片来源|(除特殊标注外)受访者提供
· 本文为「户外探险OUTDOOR」原创内容 ·
“自中村保的《喜马拉雅以东山岳地图册》之后,《藏东南雪峰图录》再次将藏东南这片神秘的区域推至大众视野,而且与中村保的著作相比,《藏东南雪峰图录》的文字和图片更为丰富,可以说是前者的扩容版和升级版。”户外媒体人杨浪涛评价道。
▲ 岗日嘎布山脉
杨浪涛所提到的的中村保,1934年出生于日本东京,自1990年到2014年深入中国喜马拉雅以东地区进行探险考察。2016年,中村保出版了《喜马拉雅以东-中国西藏的阿尔卑斯:山岳地图册》,汇集了其20多年来对该区域的考察成果,引起了登山界的广泛关注。
“如今我们能够系统地获取该区域的山峰资料,要感谢这位来自日本的先行者,可以说这本书激励了我。”温钧浩告诉《户外探险》,随着他在西藏地区探索的深入,他意识到该区域仍存有许多许多未知的信息:“在藏东南地区,许多山峰连名字都没有,更别说影像资料了。”于是,一个想法在温钧浩心中悄然萌生——他想为那些无名山峰命名、记录影像,填补这片神秘土地的空白。
在编纂《藏东南雪峰图录》的初期,温钧浩的内心充满了矛盾与挣扎——中村保的著作已然成为行业经典,若想要出版新书,就必须在内容上实现超越。这意味着他需要付出更多的心血。
填补空白的过程是一种苦行。在嘉黎县拍摄卡甲乔峰时,温钧浩背着30公斤装备穿越无人区,却在返程时被当地村民误认为盗猎者,“他们觉得正常人谁会来这种地方?”
▲ 卡甲乔航拍
自驾拍摄念青唐古拉山主峰时,温钧浩遭遇了意外。途中纳木错支流河的桥断了,他一咬牙,打算从河床冲过去,结果车在河中熄火陷车。水迅速涌入车内,车门根本打不开,水位很快就快漫过发动机盖。就在这时,夕阳划过念青峰顶,温钧浩赶紧从天窗爬了出来,站在车顶迅速按快门。之后,他多次回到车内尝试点火脱困,但都以失败告终。直到几个小时后,温钧浩看到黑夜中的远处有车灯,他从天窗跳出,浑身湿透地跑过去求救。“当晚在路人的帮助下我才脱困,连夜开着底盘刮烂的车回到当雄县。”温钧浩感慨地回忆。
空中视角的画面最难获取。由于缺乏超高空航拍设备,温钧浩便利用起了成都往返西藏的廉价航班。每次他都提前选座、擦拭机窗,像猎人般等待云层裂开的瞬间。“有时飞十次,九次扑空。”他摇头,“但哪怕拍到一张,就值了。”为了完善内容,温钧浩也会邀请不同职业与身份背景的人参与拍摄。例如此书的共同作者之一“笨小航”就是一位职业飞行员。“因为工作原因,我有更多从天空俯瞰的机会。藏东南雪山众多,大伙一起对相关内容进行分类整理,慢慢建立起影像档案。”
▲ 冰峰丛林
地面与空中的影像最终汇聚成686张照片、696座高山、13万字注解的《藏东南雪峰图录》,涵盖位置、攀登史、人文背景等详尽信息。“我没想到的是,最后大概有12%的图片资料来自其他追峰者,而且参与人数远超预期。很多人也都是深入了偏远且艰苦的地区完成了信息的收集,又都十分乐意分享,我特别感动。”温钧浩告诉《户外探险》。
此书共同作者、摄影师南卡回忆起项目的发起,仍难掩兴奋:“温钧浩找到我,提出想做一本关于藏东南雪峰的图册合集,我当时就很激动。藏东南地区对于绝大部分山友来说,都很神秘。能有这样系统性的整理,无疑是所有山友的福音。”
追峰者、摄影师刘纲认为,这本书的价值不仅在于图片精美,更在于其在学术研究方面的价值。“在雪峰冰川的名字与照片对照工作上,本书做了极具探索性的尝试。从不同的史料以及当地人对雪山的命名研究中,逐步梳理清楚这些雪山冰川的信息。如果能进一步传播,会对中国雪山冰川的科研与旅游产生很多积极影响。”
“从内容来看,这是非常优秀的基础勘察成果。它对藏东南山峰进行了更高维度的全方位解读,也让我们对这些神秘的山峰有了更深刻的认识。”雪山爱好者、自然纪录片导演陈春石告诉《户外探险》。
藏东南地处喜马拉雅山脉、念青唐古拉山脉和横断山脉的交汇处,是青藏高原降水最多、气候最湿润的地区。每年6月至9月,印度洋季风裹挟着丰富的暖湿气流,沿着雅鲁藏布大峡谷涌入,众多高山和极高山的高海拔地带降水以雪花形式飘落,孕育出了青藏高原最大规模的海洋型冰川群。
▲ 恰青冰川
这里是孟加拉湾暖湿气流的温床,北半球海洋性冰川最密集的区域。冰川如巨斧劈开山脉,雕刻出角峰、刃脊和金字塔状的雪冠。英国植物学家金敦·沃德曾在此惊叹:“这是亚洲最后的、最迷人的区域之一。”近百年后,温钧浩的镜头印证了这句话——南迦巴瓦峰的旗云、加拉白垒峰的冰瀑、霞曲河谷的冰川森林……每一帧画面都在诠释“狂野”。
1913年,英国植物学家金敦·沃德在剑桥大学的书房中写道:“我深信这是亚洲最迷人的地区之一,多姿多彩的高山花卉,数之不尽的野生动物,异域风情的民族部落,以及复杂的地理构造。只要能在这里游荡几年,我就心满意足了。”他描述的正是以藏东南为核心的中国西南山地。沃德在其著作中将隶属于那曲地区嘉黎县的尼屋则标记为“植物猎人的天堂”。其东北方向是昌都边坝县的金岭乡,东南侧是林芝波密的易贡。这一带的独峻大峡谷、霞曲大峡谷、易贡藏布大峡谷串联三地,构成了独具一格的西藏“三峡”,那里雪峰立刃、崖岸险绝、山谷幽深,人迹罕至。
▲ 通麦天堑
近百年后,温钧浩等追峰者们来到金岭乡,发现这里遍布千年沙棘林,霞曲河谷四周被高大巍峨的雪峰环绕,透过山谷开口处,洁白的冰川倾泻在森林中若隐若现。“从成都飞往西藏的航线会从金岭乡夏贡拉山顶飞过,俯瞰其南麓雪峰群,让人真的惊叹造物主的神奇。这里就是太难从地面接近,道路冬春积雪成冰,夏天泥石流、塌方频繁,是香格里拉中的香格里拉。”温钧浩感叹道。
▲ 斯木岗雪山
在陈春石看来,受自然、政策等因素条件的限制,全球范围内对西藏的探索都相对较少,作为世界级景观地区的藏东南,目前其影响力还主要局限于中国内部。“就漂流探险领域而言,藏东南拥有世界级的白水资源,其中皮艇漂流过大峡谷的历史仅有3起,均为世界级探险家的壮举。此外,藏东南的徒步资源极为丰富,综合难度也很大。”
除了地理资源,藏东南的生态资源同样丰富。摄影家、生态保护专家奚志农告诉《户外探险》,“从生态维度来看,藏东南是全球生物多样性的热点地区。从南迦巴瓦峰的7782米雪顶,到墨脱的700米低海拔河谷,这块区域拥有全球最极致、最丰富的垂直自然带分布。”奚志农认为,藏东南原始森林是全球五大巨树森林之一,中国最高的巨树皆在此区域:高黎贡秃杉王(72米)、察隅大黄果冷杉(83.4米)、通麦的亚洲最高/全球第二高树藏南柏木(101.2米)。
▲ 横断山区拍摄
这就是藏东南,无论是极限攀登、白水探险,还是冰川探索、生态考察,亦或是自然保护、气候科学……这里都是世界上最隐秘、神奇,也最具可能性的角落之一。
1998年11月,雅鲁藏布江畔,税晓洁随漂流探险队深入这片神秘之地。他爬上一棵大树,冰晶玉洁的加拉白垒峰近在咫尺——冰川末端的冰舌伸向莽莽林海,冰舌下的乱石滩在薄雾中若隐若现,美得像画。
▲ 1998年9-12月税晓洁等人在雅鲁藏布江漂流探险。图源/税晓洁
税晓洁被深深震撼了,他忍不住攀上更高的树枝,将相机固定在云台上,屏住呼吸,拍下了一组照片。他的心中涌起一种冲动:“那一刻,我有了登山的念头,那种冰清玉洁的诱惑,真是难以抗拒。”
▲ 加拉白垒峰 图源/税晓洁
多年后,税晓洁回忆起这段往事,依然心潮澎湃。他当年拍摄的加拉白垒雪峰照片,也在20多年后成了《藏东南雪峰图录》的封面。
类似的探险联结,贯穿了这片土地的历史。1924年,金敦·沃德冒险潜入雅鲁藏布峡谷,带回了墨脱杜鹃的标本,让世界第一次领略到这片秘境的生物多样性。1973年,冰川学家李吉均重启藏东南科考,用科学的视角揭开了这片区域冰川的秘密。到了2022年,追峰者们借助无人机和卫星地图,又将这片秘境标注得愈发清晰,让更多人得以窥探它神秘面纱背后的真容。
温钧浩至今对在巴松措的扎拉村,与村长阿旺丹增的戏剧性相遇记忆犹新。起初,村民们对这位“闯山”的汉族青年充满了警惕。不过,等到温钧浩打开相机,如数家珍般地介绍起他拍摄的雪峰时,阿旺丹增的眼眶瞬间湿润了——那些熟悉的雪山,村民们世代敬仰的神山,第一次以如此清晰、完整的姿态展现在他们眼前。
▲ 爬山途中
“我只是信息的传递者,他们才是世代敬仰神山的守护人。所以当他们第一次从外人眼中看到那些山的全貌时,那种心情是很复杂的。”也是从那天起,阿旺丹增与温钧浩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并为他后来探索乃朗山的巴松措深处的雪峰给予了很大帮助。
《藏东南雪峰图录》出版后,温钧浩特意给阿旺丹增邮寄了一本作为留念。2024年,一位山友带着《藏东南雪峰图录》来到扎拉村旅行。机缘巧合下,他也遇到了阿旺丹增。阿旺丹增激动地与这位山友手持画册合影,并将照片发给了温钧浩。“在遥远的藏族山村,大家因为雪山、因为这本书有了联结,有了缘分,这让我非常感动。”
狭义藏东南的西界,是一条天然阻隔水汽继续西扩的屏障,从错那县的国境线开始,向北经错那县﹣曲松县﹣增期乡﹣米拉山垭口一线,延伸至比如县南部的怒江为止;怒江是狭义藏东南的天然北界;其东界为伯舒拉岭一线;南界直达中国国界。
▲ 乃朗山脉
狭义藏东南的核心区,拥有最密集的雪峰丛林。6000米以上的雪峰有373座,5000米以上未登峰超过1200座,面积达11万平方公里,相当于近三个瑞士的国土面积。
在这片广袤而神秘的土地上,《藏东南雪峰图录》记录了超过600座雪峰,其中许多都是首次“亮相”。值得一提的是,截至目前,藏东南核心区仅有9座山峰留下人类足迹。相比之下,阿尔卑斯已无处女峰,喀喇昆仑的未登峰数量亦不及此地。更珍贵的是,藏东南的雪峰不仅技术性极高,还兼具无与伦比的美学价值——木纳却我峰的“东方马特洪”岩壁、色浦岗日的冰瀑迷宫、阿琼嘎拉布的刀脊棱线……每一座都是自然界的杰作。
▲ 萨普神山地区山峰拉龙 坦丘(Lhallum Tamcho)海拔6621米
2023年,中国攀登者童章浩首登金龙峰;2024年,刘峻甫团队站上木纳却我峰顶,这些零星的胜利,预示着更大的可能。为何要追峰?答案或许藏在温钧浩的微信群里——3个满员的以8000米高峰命名的“峰形极高山俱乐部”,成员以山峰标记,分享着荒野坐标。他们中有登山者、飞行员、摄影师,他们来自不同的背景,又因对雪山的热爱而汇聚在一起。“孤独的人走在一起,就不孤独了。” 温钧浩说。当城市陷入经济效率的焦虑,这群人反向而行,用脚步丈量雪线,用镜头凝固消逝的冰川。他们知道,每一座未登峰的背后,都是气候变暖倒计时的警钟。
▲ 易贡藏布河谷海洋型冰川
最近几十年,藏东南一带的温性冰川呈现出剧烈的退缩。多年来活跃在藏东南的山峰摄影家刘纲认为:“因为相对难于到达,在全球变暖的当下,为雪山留下更多高精度、多角度的影像资料,也是保护雪山冰川的一种方式。”
不过,温钧浩对冰川退缩的现状还比较乐观。他认为,对比整体地球的地质和气候演化史,藏东南地区的冰川退缩还在可接受的阶段,“唯有了解,才会关心;唯有关心,才会行动;唯有行动,才有希望。”
你对藏东南的印象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