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剧今年开挂了。
前有一部开分9.1的《善意的竞争》,现在又来一部9.4分“年代剧”(豆瓣与IMDb同分)。
刚一开播,就被无数观众奉为今年的“剧王”。
虚高吗?
Sir觉得一点也不——
苦尽柑来遇见你
폭싹속았수다
又是谐音梗,又是土里土气的“遇见你”。
说实话,Sir看到这个片名的第一眼是有点劝退的,还以为是个傻白甜偶像剧。
但一看导演,金元锡。
之前大火过的《我的大叔》《信号》《未生》等9分+韩剧,均出自他手。
追平8集《苦尽柑来》,可以肯定地说:不愧是大师手笔。
细腻,生动,真实。
不过,Sir还是更喜欢它原本的韩文片名《폭싹 속았수다》。
这在济州岛方言中,是“辛苦了”的意思。
没错,这部看起来是讲爱情的年代剧,重点却不在“爱情”。
而是对三代女性的一次掷地有声的致敬。
关于这部剧,Sir想聊的也不是海报上看起来春和景明的“父母爱情”(虽然确实好嗑)。
而是辛苦了一辈子的她们。
01
济州岛的女人
她们不戴任何呼吸装置,只身潜入海底,徒手捕捞鲍鱼、海胆等海货,危险系数极高。
前年就有一部以海女为主角的韩国电影《走私》,还贡献了一场非常精彩的水下动作戏。
这是当时的济州岛女人,能赚钱养家的唯一方式。
有资料显示,1960年代济州岛有超过23000名海女,这是当时的15岁以上女性总人口的21%,也是岛上渔业从业人员的80%。
剧中的全光礼(廉惠兰 饰),就是其中之一。
她每天都是在水下待得最久的一个,是海女中“为了赚钱不要命”的典型。
为什么这么拼?
养家。
光礼早年丧夫,改嫁了一个不务正业的男人。
除了养活这个没本事的丈夫和一儿一女外,她还想供在前婆家寄人篱下的大女儿吴爱纯(金太延 饰童年)上学、读书。
她盼望着爱纯有朝一日能离开这座岛,摆脱当“海女”的命运,于是时常教育她:
“当牛做马,也不要做济州岛的女人。”
所以你可以发现,即便光礼在剧中只有不到一集的戏份,但镜头所到之处,都可以看到她为生计在忙碌——
白天泡在冰冷的深海下捞鲍鱼,冻得浑身颤抖。
回家又拿起刷子,把所有的“战利品”洗干净。
夜里,还在拿着针线缝缝补补。
遇到农忙,她又像头牛一样去给人锄地、开荒,哪怕只为了一点蝇头小利。
生为女人,光礼仿佛从未停歇过一刻。
而最终,这个劳碌的女人,却因长期潜水导致的肺病,死在了年轻的29岁。
没错。
你在剧中看到的这位被海风和海水摧残得皮肤干裂、黝黑的大婶,才年仅29岁。
毫无疑问,这部剧的女人是命苦的。
光礼的一辈子都被困在了海里。
而女儿爱纯呢?
这个她寄予厚望的大女儿,也从小处于一种普遍的女性困境中。
她和叔叔奶奶一家同住,6口人,但饭桌上却从来只有5条鱼,唯独爱纯没有资格吃。
在学校参加诗创作比赛,她写的明明最好,但第一名却颁给了“我的区长父亲”。
选班干部,她得的票数也最高,但班长的位置却要让贤给落后9票的第二名。
她去找老师理论,对方却说:
要当领导
品德和经济实力一样重要
男尊女卑,嫌贫爱富。
这是那个年代社会的偏见,更是女性苦难的根源。
所以,倔强的爱纯,虽然会不甘心,会为自己讨问公道,但在当时,她没的选——
妈妈去世后,她不得不在继父的“恳求”下,照顾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
同时又因不忍心母亲生前种的地荒废,而不得不替他种田、卖菜。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考过第一名,曾视为出路的学业、想当一名诗人的理想,也离她越来越远。
结果也可想而知。
18岁,继父娶了新的妻子,吴爱纯(李知恩 饰青年)成了这个家多余的人,叔叔家也容不下她。
为了逃离这座岛,逃离要进厂当女焊工的命运。
在满大街拉横幅“预防女性离家出走”的社会背景下,爱纯和青梅竹马的初恋梁宽植(朴宝剑 饰青年),偷走了家里的贵重首饰,连夜私奔。
然而这样的“出走”对那个年代的女性来说,就是一个美丽的泡沫。
眨眼间,便会破碎。
一波三折过后,他们还是被梁的家长抓回了。
而这一闹。
非但爱纯被高中开除,仅有初中学历的她甚至连进厂的资格都没了,变成了全家的“耻辱”。
自作自受吗?
然而一个对比是,和她一起私奔的梁宽植,却几乎没受到什么影响。
对此不公,爱纯的奶奶一针见血:
虽然是两个人一起(私奔)
但男孩会被叫英雄
女孩只会被说不知廉耻
所以最后。
爱纯虽然没有像母亲一样,为了讨生活而被迫做起海女。
却因为无路可走,只能在读书的年纪嫁人生娃,一辈子被困在灶台里,当一个家庭主妇。
而这,已经是当时的她最好的选择。
也是当时的济州岛女人,最好的选择。
02
苦命不苦情
所以爱纯是认命了吗?
是,也不是。
这也是Sir觉得这部《苦尽柑来》比较真实的一点:
它无意于渲染苦难。
却也不想以一种离地的大女主爽剧姿态,来掩盖现实生活里女性前行的困境。
这个度,拿捏得很有分寸。
就像吴爱纯。
一方面,她接受了自己的选择,勤勤恳恳地当个家庭主妇。
但另一方面,她其实也没有堕落,从未放弃过与生活抗争,一直在迈着小碎步缓慢地往前进。
举例来说。
丈夫梁宽植出海捕鱼,爱纯便学那些海女阿姨们,在海边支起小摊,卖自家的海产和自己做的小吃。
1988年,韩国因为要开奥运会,政府想整治她们摆摊的街道,说影响市容。
渔民海女们纷纷站出来反抗,而爱纯(文素利 饰中年),直接躺倒在大街上,用自己的身体来阻挡强权的侵犯。
当年想当诗人的文学少女,变野蛮了,也变强了。
甚至,她用自己的这份“威信”,成功当上了当地渔业协会的第一位女会长。
虽然没有逃离济州岛,也没有逃离靠海吃饭的命运。
但爱纯,一个生活在底层的普通妇女,依然有一股要过上更好生活的信念和韧劲。
不只是爱纯。
当时整个东亚的底层女性,放眼望去,能看到的出路似乎都只有“嫁人”。
可一生就这么完了吗?
或许,她们根本无暇去思考这样抽象而缥缈的问题。
她们命苦,却不苦情。
在糟糕的命运面前,看上去百般隐忍、逆来顺受。
而事实上,她们依然勇敢、努力、勤奋、坚韧。
就算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也会用尽全力去托举下一代,让生活从根本上好起来。
就拿爱纯的母亲,光礼来说。
她外表看起来冷酷,女儿来找她,她总是不留人吃饭,还一直催促对方回奶奶家去。
但一听说,爱纯在奶奶家受叔叔和堂弟的排挤,连最便宜的小黄鱼都没资格吃时。
她又气汹汹地跑过去,直接用两串黄鱼砸翻了他们的饭桌。
并从此下定决心,再苦再难也要将女儿带在身边。
当爱纯的班长之位被同学夺去时,光礼也没有劝她忍让。
而是换上自己最好的衣服,戴上跟别人借来的珍珠项链,亲自上学校给老师塞红包,请求多多关照。
一来,光礼不想让爱纯丢脸,让她知道自己也有妈妈罩着。
二来,光礼又绝不会告诉爱纯,她为了她去讨好别人。
她从不强调自己的付出,因为不想让女儿产生愧疚,她只会坚定地告诉她:
可怜的是我 不是你
不要退缩
尽情享受人生
在这样母亲的影响下,后来,当爱纯长大,也生了自己的女儿时,她继承了母亲的坚韧。
平日里她被婆婆刁难,尚且还能忍气吞声、视而不见。
可一旦涉及到女儿金明的人生,爱纯就会变成一个斗士,向所有的不公平提出最直接的反抗。
比如,为金明争取骑车的权利:
无论如何 我都想让她(金明)骑车
如果连这都不能骑
她一辈子就只能呆在厨房了
我不想让她做收拾桌子的人
而是成为可以掀桌子的人
比如,在婆婆擅自做主,让金明拜师学习当海女的时候。
爱纯直接掀翻了那个代表“神明”的祭祀台:
她是我的女儿 不是养家糊口的人
我的女儿不会当海女
我不会答应的
是的。
一直在为人收拾桌子的爱纯,这一次,却为女儿掀了桌子。
就和当年母亲全光礼,为她吃不上黄鱼,而掀翻了前婆家的饭桌一样。
这不是什么“为母则刚”。
而是一个受过苦的女性,对自己的下一代,最本能的体恤和最温柔的爱。
03
女性托举女性
很显然,《苦尽柑来》想说的,其实是女性的今天并非来自一两个大女主的“爽文逆袭”。
也不是在某一个瞬间,发生了石破天惊的巨变。
而是藏在一代代的女性,为对方做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里。
这些代际女性之间的爱,一直是双向的,互通的。
她们彼此影响,并互相托举着。
爱纯和母亲光礼便是如此。
前面说母亲对爱纯的爱,可爱纯对母亲呢?
妈妈吃了什么苦,受了哪些罪,女儿其实从小都知道。
比如,光礼每天冒着危险下海捞鲍鱼,爱纯都会在岸上喊她,急得直跺脚。
脸上的神情除了对妈妈的担忧和心疼,还有一种愤怒。
她愤怒的是这个职业,以及藏在深海底下,非要妈妈冒着生命危险去捕捞的鲍鱼。
她甚至以这个讨厌的鲍鱼为题,写了一首诗:
每天除了鲍鱼就是鲍鱼,暴风雨中的鲍鱼,比孩子还金贵的鲍鱼。
我多希望看你早点出水,但我为什么看不见你的踪影。是因为没有鲍鱼吗?是因为搜寻鲍鱼憋气太久吗?
又担心又害怕的女儿,只能怪笨鲍鱼让妈妈火冒三丈。
她卖一只鲍鱼能赚100韩元,我真想付钱买下她的一天,背痛的妈妈,咳嗽的妈妈,每天有100韩元,就能让她休息了。
- 《笨鲍鱼》三年八班 吴爱纯
一向强硬的光礼,在读到这首诗时泪流满面。
人生再苦再难,这一刻,她也因为能有爱纯这样女儿,忍不住感叹一句:
我的命真好。
所以后来,在得知自己命不久矣时,光礼最难过的就是不能陪伴爱纯长大,继续托举着她向前走去。
去世的前一晚。
她把睡下的爱纯叫醒,一边为她染指甲,一边给她烤鲍鱼,一遍遍地嘱咐她:
无论如何,都要离开这里。
光礼从小就给爱纯灌输“出走的意识”,这是她那一代女性的觉醒。
可以说,没有她这代人微妙的、笨拙的、求生般的觉醒,后来的女性也不会下定“出走的决心”。
看到这里你可能会想——
哦,或许是因为母女俩都有了“觉醒”的意识,所以会为了这个目标全力以赴。
但其实不是。
因为无论“觉醒”这个词有没有出现,女性主义的概念有没有深入人心。
都会有人为了这个目标而努力。
重要的不是口号。
而是行动。
比如,光礼的前婆婆,爱纯的奶奶金春玉(罗文姬 饰)。
没错,这个相信“克夫”传闻,而将儿媳妇光礼赶出家门的老太太,一开始给人的印象确实是重男轻女、迂腐封建。
但她只有这刻板的一面吗?
不。
后来Sir才发现,她的内心和本性一直在为同类慈悲。
比如。
在得知前儿媳光礼罹患绝症时,她会一遍一遍地占卜,向神祈祷:
神啊让她活下去
比如。
她和儿媳的关系,其实并不是传统婆媳那样疏远、冷淡,相反,她们亲密得像一对母女。
以至于光礼走到生命的尽头。
唯一想到能托付女儿爱纯的人,也只有婆婆。
而后来呢。
爱纯嫁给梁宽植,因为忍受不了婆家对自己和女儿的“控制”,夫妻俩搬了出来。
但夫妻俩一穷二白怎么办?
这时候,是爱纯的奶奶拿出了自己攒下的全部私房钱,让他们去买一搜属于自己的船。
这份跨越三代人的情,是母亲为女儿的托孤,也是婆婆对儿媳和孙女的心疼。
所以说——
从过去的女性,到今天的女性主义,这个变化不是一蹴而就的。
而是在一代一代的托举和拥护中,悄然发生、推进的。
一开始或许只是起源于同为弱势性别的悲悯。
但随着一代又一代的累积,这样的悲悯,也就逐渐转变成了思想的重塑。
就像爱纯的女儿金明。
她对于“职场”的性别观其实只是源于一次微小的改变——
当年女人上船会被视为不吉利。
但有一次金明踏上了船板,爱纯发现“女人上船不吉利”这样的话,她对女儿根本说不出口。
而正是这次的“说不出口”,让金明得以成长为一个不被传统束缚的人。
于是后来,当金明长大,走进职场。
在被官二代男友的妈妈瞧不起,并且对她的职业能力百般贬损时,她可以做到不卑不亢地反驳:
女人也是有能力赚钱养家糊口的,也是一样能当领导的。
是的。
不管是奶奶春玉,还是母亲光礼,甚至爱纯,她们本身的女性意识其实都不浓厚,所谓的觉醒也并不彻底。
她们只是做出了极其微小的改变而已。
而最终,她们的命运,也只是困在了深海、灶台和小街摊,依然陷入了不幸的泥沼。
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但。
这并不代表着她们是个失败者。
因为正是她们抱有着同样一个信念,“下一代一定不要和我一样”,这才推动了女儿、孙女,及更多后代们,步履不停地向前走下去。
没有什么是一蹴而就的。
但只要我们愿意向前走出一小步,改变一点点,便能等到“苦尽甘来”的那一天。
而这其中的每个人,都不该被轻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