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水消融的季节》海报

《雪水消融的季节》:化缺席为在场,抑或是观看悲伤

作者:Yawi Yukex

来源:《纪工报第六十五期》

观看纪录片时,不少观众应该都会在影片前半小时内,逐渐形成对作品的“定调”,这个调性主要来自于作品所采用的呈现方式及风格,这种“定调”影响着观影的视角,以及如何带领观众深入创作者所建构的世界观。

典型的纪录片风格之一是以大量访谈引领观众走入核心叙事,作者也可能借由这些访谈,有意识地推进影片要传达的重点。对于优秀的创作者而言,如何在大量访谈素材中找到重点,并持续为观众带来对主题的不同视角,是一项重要的挑战。这种风格让影片充满活力,即使主题重复,观众依然能感到新鲜,且能更深入主题。

而另一种纪录片则依赖画面构筑情感,用简洁的镜头缓慢推进故事节奏,不紧凑、低语速的风格让观众得以沉浸其中,并留给他们充分的时间体会画面中的细腻情绪,这种作品的表达可能并不依赖单纯的叙事或解释,而是旨在塑造某种氛围,甚至是美学上的探寻。只有具备某种共鸣的观众,才更可能领会这类作品背后的深层涵义,而本片属于这种类型。


《雪水消融的季节》(After the Snowmelt)

2017 年,台湾登山爱好者梁圣岳与刘宸君在尼泊尔登山时遭遇大雪,被困山中 47 天。当救援队赶到时,梁圣岳奇迹生还,而刘宸君却不幸遇难。这段求生奇迹创下纪录,也迅速引起全球媒体的关注。对于导演罗苡珊来说,这段故事更带有难以忽视的私密情感。当时,他原本也计划参与这次登山之行,但因病无法成行,错失了与朋友共同经历这场生死。这份“缺席”的遗憾成为导演拍摄这部纪录片的契机。

随着拍摄的深入,罗苡珊逐渐意识到,自己未能参与的遗憾在内心激起了另一层伤痛,他在拍摄中不断探问自身,才发现这种不在场的缺憾在他心里已经根深蒂固,成为一种需要疗愈的创伤,导演并不打算让这部纪录片仅仅是对逝去友人的悼念,而是希望通过拍摄来试图走出创伤,进而疗愈自己,这也成为影片情感深度的重要来源。

在影片中,罗苡珊原先并未将自己的创伤情感强加于梁圣岳,而是将彼此的经历放在不同的镜头与旁白中呈现,尊重创伤的多样性与个体差异。对梁圣岳来说,他的创伤来自于“在场”——他亲历了生死一瞬,面对了自身脆弱和死亡的威胁;而罗苡珊的创伤则源自于“不在场”的无力感与悔憾。他无法亲身陪伴在友人身旁,这种缺席的遗憾在他心中生成了强烈的情感悔痛。因此,罗苡珊未试图让梁圣岳以同样的方式去面对创伤,并能清醒地察觉到:“圣岳的创伤跟我的创伤是完全不一样的。他的创伤是来自他的‘在场’。”


《雪水消融的季节》(After the Snowmelt)

随着影片推进,梁圣岳在镜头前逐渐显露出一丝不耐,甚至在某个段落中,他与罗苡珊之间似乎形成了微妙的对质。这种对质不仅是对创伤处理方式的分歧,也让观众更深刻地认识到,创伤的解读本身就具备多样性。这种差异引发了我对纪录片拍摄伦理的思考:在私电影的情境下,导演究竟该如何平衡自我叙事与被拍摄者的意愿?当圣岳后半段在影片中几乎消失,这一选择让我不禁对罗苡珊的素材挑选产生质疑。导演是否过度狡黠,过分引导观众的理解,甚至利用了被拍摄者的情感。

《雪水消融的季节》这部纪录片是一部典型的“私电影”,其叙事手法以导演个人视角为核心,拍摄对象也多是导演挚友。私电影的叙事方式使影片充满了真实的情感,让观众更贴近所有被拍摄者。罗苡珊在片中探讨了自己与刘宸君、梁圣岳的亲密关系、创伤的处理方式及疗愈过程,使观众不仅看到事件表面的真实,更深入情感的缝隙。观众彷彿被拉入一个真实的情境,在这个情境中,影片叙述的不仅仅是事件,而是透过事件展示了人与人之间的复杂情感。

此外,导演选择了许多极具个人意义的素材,来表达对友人的追忆与自身的情绪延伸,片中并没有大量使用救援队的影像资料,也没有依赖新闻报导的旁白,而是用更加私密的片段串联全片,例如共读书籍的录音、同校而穿的校服,以及友人遇难前所住过的村落与树洞。这些细节让影片充满了一种温柔的叙事质感,向观众传达出导演内心对挚友的复杂情感。


《雪水消融的季节》After the Snowmelt

罗苡珊在拍摄过程的后半段,决定重返尼泊尔,亲自走访好友宸君遇难的山洞,以弥补内心对于缺席的遗憾。他在陌生的村落和文化中试着找寻宸君与圣岳所经历的一切,试图通过亲身经历那段路途来理解宸君的最后旅程。

然而影片中的尼泊尔村落镜头,对我来说更像是带有民族志电影的况味,这让本片原本强烈的私人情绪渐渐被冲淡。许多镜头对我来说,无法让导演真正感知到宸君与圣岳当时的心境,因为时间无法倒退,那段在村落的记忆也只属于宸君与圣岳,导演所看到的不会是友人的“看见”,而只是他自己的“看见”。

尼泊尔山上的村落文化和生活逻辑本质上与影片中的情感需求背道而驰。导演或许是在想像友人在山难前曾看到相似的景象,但这种假设本身就充满矛盾。对当地村民而言,山是生活的一部分,而对登山客来说,山更多是一种挑战和探索。导演在这段拍摄中是否过于依赖自己的情感代入,而忽略了文化的本质?这一问题也让我对纪录片的私密叙事有了更多思考,是否导演在这里的主观情感过于强烈,以至于我原本都相当信服的私人情绪因此分心了。


《雪水消融的季节》After the Snowmelt

影片结尾,罗苡珊选择艰难地进入当年好友宸君和圣岳被困的山洞。他试图真实地感受友人当时的情境,想要经历了宸君和圣岳在 47 天中的挣扎,这段亲身经历的重现,使影片的情感与叙事达到最高峰。导演在这段探寻中找回了影片最初的情感核心,彷彿跨越时间的隔阂,与逝去的友人进行一场心灵对话,于我而言,这种真实的情感终于再度回到影片中,让观众感受到导演面对创伤的勇气。

山洞中的这段影像,在影片结尾重新建立了与观众的情感连结,使影片调性回到原来我所期待的和谐。此时,罗苡珊在这一刻将自己的“缺席”用别的形式转化为“在场”,试图用这段亲身体验弥补当初未能陪伴友人的遗憾,让影片的结尾达到了情感上的完整性。

这部私电影呈现了导演自我疗愈的过程,同时也让我会去思考纪录片伦理的界线到底该怎么处理。当导演在表达自己的情感时,他无意间对拍摄对象施加了某种情感压力,尽管影片展现了极具感染力的私人情感,但或许也提醒我们纪录片创作中的微妙平衡:如何在个人表达与他人尊重之间找到一条更为合适的路径。

爬山以及旅行,是三人化解存在危机的方式,亦是他们之间的重要情感基础,不可避讳地我认为这部片依旧是部精采的作品,然而,到了影片的后半段,我更在意在尼泊尔那时常面临登山客的村落居民怎么形塑他们的认知,以及,圣岳该怎么面对他现有的“创伤”?讽刺的是,后者这个问题,终究仍是观众旁观着他人的悲伤。

《雪水消融的季节》

罗苡珊 / 2024 / 110min

剧情简介:

2017年,年轻旅人刘宸君、梁圣岳在尼泊尔健行,却因罕见风雪受困岩洞。当圣岳在第 47 天获救时,宸君已于 3 天前离世。这个曾轰动台湾的山难,对罗苡珊远不只是公共新闻。他原预计与两人会合,未料天人永隔。收到宸君遗书后,罗苡珊拿起相机走入山,面对宸君遗愿「活下来的人要说出这个故事」。但他透过观景窗直视的,却是另一座充斥歧路的内心之山。为了解决困惑,罗苡珊来到尼泊尔。渐渐地,他脚下道路与宸君当年旅途交叠,模糊了过去与现在、想象与现实,并通往同个目的地……

本片主角刘宸君受困岩洞时,用尽末梢气力,以书写见证自己的存续。过世后,手稿由幸存的圣岳带回,并在宸君家人同意下,汇集成《我所告诉你关于那座山的一切》。本片与此书源于同一山难,替事件提供更多元的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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