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业藏书楼及园林鸟瞰

民间藏书文化传统之形成,对于历代图书典籍的保存与流布、民族文化传统的延续,具有重要作用。万千藏家的收集与保护,使其藏书有如低洼细流,待到时移势变,汇聚成大江大河。嘉业藏书楼的崛起、发展与衰落,就是例证。

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我在复旦大学图书馆管理古籍,发现馆藏大量吴兴刘氏嘉业堂藏书,此后逐步了解到复旦图书馆与嘉业堂藏书的渊源。我的老师周子美先生,也是浙江南浔人。他曾告诉我,当年嘉业藏书楼有个编目小组,共六七人,其中四五位专管编目,还有一位刘氏族人负责盖藏书章(一方朱文“吴兴刘氏嘉业堂藏书印”、一方白文“刘承幹字贞一号翰怡”),一般盖在卷首固定的位置,成为今日辨识嘉业堂藏书的基本特征,就像今天的商标一样。复旦大学图书馆是上海收藏嘉业堂遗书最多的机构,嘉业堂藏书的来龙去脉引发我长期的研究兴趣。


钤有嘉业堂及刘承幹藏印的刻本与抄本


钤有嘉业堂及刘承幹藏印的刻本与抄本


钤有嘉业堂及刘承幹藏印的刻本与抄本


钤有嘉业堂及刘承幹藏印的刻本与抄本

“傻公子”的生平与家世

明清以来,在经济文化发达的江南地区,崇尚读书、重视收藏的风气盛行。嘉业堂藏书的兴衰不仅是民间藏书文化的一个缩影,也是我们深入了解上海及长三角近代社会发展史的一个切入口。嘉业堂所在的浙江湖州南浔镇,对上海的丝绸业、金融业、房地产业,还有其他各行各业,包括旧书业的发展,都有过巨大影响。当时南浔有“四象八牛七十二黄金狗”的说法,比喻镇上富家大户(现称“浔商”)很多。富家大户不见得都藏书。而“四象八牛”中,嘉业堂刘家、适园张家、百匮楼庞家、传书堂蒋家,都是成规模、有特色的藏书大家,编有书目及藏书志,还能利用自己的藏书,从事编书及刻书。

嘉业堂主人刘承幹(1882—1963),字贞一,号翰怡、求恕居士,室名有嘉业堂、求恕斋、留馀草堂等。

刘承幹的祖父刘镛,原来是一名绸布店学徒,白手起家,在丝商林立的浔商环境中艰苦创业,终获成功。江南的文化传统是家境富裕后都希望子弟能够读书出仕,所以刘镛培养四个儿子都读书考秀才,并继续参加科举,刘家在第二代就完成从商人到士人的转换。刘家长子刘安澜,某年夏至杭州参加乡试,不幸得了急性痢疾而夭折。次子刘锦藻,是光绪二十年(1894)进士。刘承幹为二房长子,因长房早逝无嗣,祖父命其兼祧两房,成为刘安澜嗣子,因此他后来继承了丰厚的祖产。刘承幹在24岁时,赶上清代科举考试的最后时期,进学成为秀才。他没来得及继续参加科举考试,尚未正式进入仕途,清朝就结束了。进入民国后,他觉得自己是清末进士之子,刘氏家族因从事赈灾等慈善捐款,曾屡蒙清廷赏赐牌匾嘉奖(“嘉业堂”即由宣统所赐“钦若嘉业”匾额而得名),故对清王室仍抱有君臣般的情感,以“遗少”身份自居。又因雅好文事,故对于曾出仕前朝、有过影响的遗老辈尤为尊重优待。

嘉业堂藏书始于1910年,盛于1930年代,短短二十年即发展成当时江南最大的私家藏书楼,这与刘承幹重视文化、礼敬文士有很大关系。刘承幹继承家业后虽拥有经济实力,但是他的藏书经验、判断力还不足,要依靠学术前辈的指点与介绍,才有机会网罗江浙私家藏书,并延揽通儒宿学,整理编目、纂藏书志,并陆续刻书。鲁迅先生曾戏称他“傻公子”,耗费巨资于刻书事业,说明他给世人的印象,是一位忠厚诚信、具有浓厚传统观念的江南绅士。正是出于对传统文化的留恋,刘承幹身处新旧文化转型时代,仍大规模购书建楼、刻书印书,为保存传播传统典籍作出独特贡献。


《嘉业堂藏书志》整理本,复旦大学出版社,1997


《嘉业堂藏书志》稿本

嘉业堂藏书的积聚与散出

我国南北各大图书馆,包括私人藏书,它们的来历及去向,久为从事图书馆史、藏书史研究者所关心。中国历代图书典籍的收藏,可分为官方与民间两大系统,两者互有交叉,互为补充。比如某一王朝覆灭了,官方藏书就会散落到民间,等到政权稳定了,民间藏书又会逐步聚集到官方书库。民间读书藏书的传统,可上溯至秦汉时代。据统计,见于记载的历代著名私人藏书家,便有5000人以上。

嘉业堂藏书始于清宣统二年(1910)。1937年秋,刘承幹撰《嘉业藏书楼记》,详述其藏书原委。嘉业堂藏书的积聚,得益于辛亥革命后的社会环境。当时许多旧家大族的藏书难以世守,因居所改变、迁徙频繁、生计艰难等原因,纷纷“以藏书易米”,造成图书流转的良机。刘承幹听从有识之士的建议,聘请当时最有名望的学者缪荃孙、叶昌炽等为顾问,利用人脉,联系书主,鉴定版本,估价定夺。因此为时不久,至少有十多家流传有绪、渊源深厚的旧家藏书,通过师友、前辈及书商的奔走介绍,很快聚集到嘉业堂,其中包括四明卢氏抱经楼(宁波)、独山莫氏影山草堂(贵州)、仁和朱氏结一庐(杭州)、丰顺丁氏持静斋(广东)、太仓缪氏东仓书库(江苏)、江阴缪氏艺风堂(江苏)、湘阴郭调元家(湖南)、长洲顾氏艺海楼(苏州)诸家。以上各家藏书入藏嘉业堂的原委,在刘承幹的日记及信稿里都有记录。

嘉业堂藏书的数量与质量,在短时间内获得急剧增长,不仅是时代对于刘承幹的青睐,对于后来的图书馆藏书建设,也具有积极影响。前人种树,后人乘凉。设想如果只靠旧书店之类的渠道零星选购,嘉业堂如何能迅速达到近六十万卷、近廿万册的藏书规模?因为故家藏书是成批地输入,嘉业堂藏书的成就才如此可观,在动荡不安的历史环境中,使行将散失的各家藏书重新积聚,使古籍的传承未出现断链,这就是嘉业堂主人的历史功绩。刘承幹藏书不是为了投资,而是因他具有“文化遗民”情结,有保存传统典籍就保住了自己的身份与文化认同的情怀。

刘承幹民国初移居上海后,在聘请缪荃孙、叶昌炽等为他鉴定图书之外,亦得到沈曾植、朱孝臧、况周颐、杨锺羲、冯煦诸老辈的支持。刘承幹不仅大量购书,还重视抄书,所抄多为篇帙繁巨、流传稀少的大书。如清宫历朝《实录》写本,清国史馆《国史》稿本等,都是数千卷的巨帙,原先深藏于清宫,外人无从获见。民国初,因刘承幹向清史馆提供经费资助,作为报偿,由清史馆在京组织人手,前后费时八年,将上述两大部档案完整录出,成为著名嘉业堂抄藏本。在影印本出现之前,清代皇家的历史档案从此在江南保存了副本。以上嘉业堂抄本,于上世纪五十年代让售给复旦大学图书馆。刘承幹的心血没有白费,上世纪二十年代抄成之书,至今已届百年,依然完好如初。

清末的动荡时局,为嘉业堂藏书积聚提供了空前机遇,而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日本侵华战争造成的民族灾难,又迫使刘承幹辛苦积聚的藏书再度散失。回顾嘉业堂藏书史,从1910年开始,嘉业堂藏书的增长上升很快,到二十年代即到达高峰。三十年代起,因经商亏损、家道中落等原因,嘉业堂藏书中的善本,如宋版《四史》、明抄本《明实录》等已陆续售出。抗日战争期间,嘉业堂所藏《永乐大典》43册,由日军杭嘉湖战区司令为大连满铁图书馆购去。至四十年代初,又有一次较大让售,因郑振铎先生等一批爱国人士担心江南私家藏书落入日本人之手,或被转售海外他国,代表国民政府中央图书馆买下嘉业堂所藏明刻本1200种。四十年代还有一次交易,又有大批楼藏善本卖给湘人张叔平。此后,嘉业堂藏书仅剩南浔所藏的普通本及自刻本,以及刘承幹在上海寓所保存的100余箱清刻本。刘氏沪寓所存图书,自1954年始,分三次售予复旦大学图书馆,计清刻本2000余种、明刻本若干种,以及上述嘉业堂抄本《清实录》及《清国史》。此外,上海、北京及天津的古旧书店,亦自刘寓购去少量图书。刘承幹友人王欣夫先生,也获得嘉业堂藏书数十种(王欣夫先生身后又归入复旦图书馆)。

现存于世的嘉业堂藏书,一是国内公私收藏机构(如国图、浙图、上图、复旦、浙大等),一是港澳台地区,一是海外如日本、美国等图书馆(与张叔平所得有关)。嘉业堂藏书虽已分散,但其藏书主体仍归于公藏,百年之间,许多珍贵古籍,又完成一次由民间收藏重归公藏的循环。我们常说,书比人寿,人寿至多百年,而宋元本到现在都将寿逾千年,明清刻本也有三五百年。正是因为古今代出不穷的爱书者及藏书家的接力,中华先民创造的古代典籍,才会涓涓滴滴,历经周折,仍然众川归海,世代赓续。


嘉业藏书楼窗格

嘉业堂书目的编纂与整理

嘉业堂当年汇合诸家藏书,有如千军万马,齐集书楼,整理编目,尤为必要,就像一支部队要行伍整齐,编制合理。我的老师周子美先生(1896—1998)是位长寿老人,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去世时已102岁。他出身于清末浙江法政学堂,原在南浔任小学教师。藏书楼建成后,刘承幹有意寻找一位有传统学问基础的世家子弟来帮助编目,周老便在三十岁左右时,投身此项工作。从1925年至1932年,周老在施韵秋等人协助下,编成《嘉业藏书楼书目》,著录了楼藏57万余卷、18万余册图书。嘉业堂藏书盛期之图书,自此有了总记录。这部书目现在也藏在复旦图书馆。

《嘉业藏书楼书目》外,刘承幹又延请缪荃孙、傅增湘、吴昌绶及董康等学者,为所藏善本编纂《嘉业堂藏书志》。编纂自1917年始,至三十年代已具初稿,因未得妥人修订,迄未刊行。刘承幹去世后二十年,1982年《藏书志》稿本入藏复旦大学图书馆,1997年由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整理本。《藏书志》著录楼藏善本书1700余种,内含宋元刻本91种,明刻本841种,明活字本6种,稿本56种,明清抄本741种。所录各书,除详记书名、卷数、著者、版本及藏印,并迻录原书序跋题识,成为一部具有多种功用的善本书目。

此外,著名文献学者、复旦大学王欣夫先生曾指出,嘉业堂藏书及书目之外,其所刻的二三百种书,也是对延续、保存传统文化典籍的巨大贡献。嘉业堂刻本每种都有序跋,介绍该书的内容及底本,序跋未必皆刘承幹本人所撰,但都出自当时权威学者之手。王欣夫先生曾辑《嘉业堂群书序跋》四卷,这也是研究嘉业堂刻书旨趣及版本源流的重要资料。


嘉业堂刻书版片

中西合璧的嘉业藏书楼

嘉业藏书楼是一座完好存在的历史建筑,至今仍为南浔镇一大景点,隶属于浙江省图书馆。这座附带园林的建筑,现已有百年历史,它带有民国初年中西合璧的建筑特色,兼具藏书及游览功能,近年曾经多次修缮,值得今人珍视。

嘉业藏书楼始建于1921年冬,完工于1924年底。虽然叫作“藏书楼”,但设计时已初具现代图书馆的功能:除了数十间藏书室(如“嘉业堂”“求恕斋”“宋四史斋”“希古楼”“藜光阁”)外,还设有读者阅览室,编目室,还有刻书印书处,又有供工作人员和读者使用的食堂、宿舍等,此外还有很大一片园林,园林中布置了假山荷塘。

嘉业藏书楼当年接待过不少专家学者。如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上海光华大学校长张寿镛,文献学者董康、徐行可、王欣夫、龙榆生、谢国桢,以及北京图书馆长袁同礼、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长柳诒徵、浙江省图书馆馆长陈训慈等。当时商务印书馆张元济先生影印《百衲本廿四史》《四部丛刊》等用书,其他国内研究机构及个人学者、日本学者函请抄书,都曾获得嘉业藏书楼的慷慨帮助。

嘉业藏书楼内所有的门窗、栏杆、屋柱、匾额,还有书橱书箱,都选用上好的木料,厚重内敛而不奢华,还请南浔镇上手艺超群的王姓刻工,专职为所有的书箱都刻上“嘉业堂”“求恕斋”等字样。

嘉业堂刻有200种左右的古书,积累了许许多多书版。一部书如有200页,那就存有200片书版(有的书版是双面雕刻)。书版直立保存在四面透风的版片架中,每块版片间有小小的隔断,互相分开。如果某书需要重印,即将版片取出刷净,楼内就有印书设备,刷墨配纸,逐版印刷,书叶印成后,折页分册,然后装订裁切、外加封面签条。数万片书版,也是嘉业藏书楼的收藏品。按刘承幹的记录,藏书楼内原来还有石刻、碑帖拓片、字画卷轴等收藏。

嘉业堂文献的保存及影印

1963年刘承幹去世时,藏书虽已散尽,其平生日记、信稿及友朋来信,加上嘉业堂藏书书目多种,总共有稿本数百册仍随身保存。幸运的是,这批宝贵资料,经历播迁沉浮,至八十年代初又归于公共收藏机构。以上资料,并非嘉业堂藏书性质,或可称其为“嘉业堂文献”。此批文献主要有以下几部分:

一、《求恕斋日记》稿本51册,现藏上图及复旦大学图书馆,此系刘承幹从年轻时直到去世前,对自己及家人参与商业、实业、捐赈、藏书及家族内部活动的记录,五十年间未曾中断。具有如此连续性及可信度的私人记录,能够完整保留至今,非常可贵。《求恕斋日记》2016年已由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影印出版。

二、《求恕斋信稿》稿本94册,现藏上图。起于1909年(刘承幹时年28岁),迄于1960年,是刘氏平生致各方友朋书信的底稿(含部分公私交涉文件如合同、呈文、启事、诉状等),部分出于刘承幹自撰,主要由秘书代笔。刘氏历年对外交流通讯,寄出的信札均据此底稿缮写而成。即此一端,可窥嘉业堂主人所持的文献意识。全稿数量庞大,涉及人事众多,可称史料富矿。《求恕斋信稿》2024年已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影印出版。

三、《求恕斋友朋书札》稿本75册,现藏上图。上述《求恕斋信稿》是往外发出信件的底稿,而《友朋书札》是各方友好的来信原件,已经主人分门别类地粘贴成册。其内容有讨论购书事宜、家族内部事务,更多是与四方友朋之交往通信。所涉作者有清末官员、民国政府要员,专家学者及各色人等,其中不少属名人手迹。此批书札,自2024年起,由复旦大学出版社陆续影印出版。

以上嘉业堂文献的保存及影印出版,不仅有助于我们研究南浔刘氏家族及嘉业藏书楼的历史,更是研究近代江南社会历史文化的宝贵资源。刘氏及其家族长达半世纪的连续记录,其背景牵涉到当时政治、经济、历史、文化、社会诸方面,如此完整的大宗资料得以保存,与嘉业堂藏书同样,是刘承幹及其家族对故乡及后世的一大贡献。嘉业堂文献的作用无可替代,谅将继续促进各方面研究的深入。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