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坛晨钟（六-上）—

杨育涛摄

雅集现场

左起林逸鹏、骆冬青、童强、周计武。

（本期英文链接：Art World Morning Bell(VI|First part)——Let Me Ask About the DAO.docx）

编者按：在上一期中，林逸鹏提出了艺术家要有殉道精神，立刻引起业内人士的广泛关注。对此，南京大学、南京师范大学的四位教授展开了激烈的讨论。由于篇幅较长，特地分上下两期发布他们讨论的主要内容，以飨读者。

「四位教授讨论」

林逸鹏：我今天非常开心，也很荣幸，学术界的几位大教授都来了，也是同仁和朋友。我在第五期采访中发表了从事艺术要有殉道精神的观点，周老师说我们找几个朋友来聊聊天，大家讨论沟通一下。

林逸鹏发言（杨育涛摄）

我认为艺术是有神圣性的，我讲的殉道精神就是说一个艺术家应该像教徒一样对待自己的事业，才能创造有价值、有时代高度的艺术品，需要具有这种情怀和自律才能够做到这一点。当然，在复杂的现代社会中，各种文化、各种思想融合在一起的时候，每个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对于这个观点也是见仁见智，所以我非常想听听三位教授的高见（周老师建议按照座位顺序发言）。

林逸鹏

南京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曾任研究生教学部主任南京师范大学徐悲鸿艺术研究院常务副院长

代表作：水墨画《圣山》系列、《云南印象——热带雨林的故事》系列。

2001年，发表论文《废纸论》

核心观点：收藏当代人传统型的书画作品等于收藏废纸！

2012年，发表论文《中国画的新精神》

核心观点：中华民族对善与和平的理解和追求就是未来中国画的新的艺术精神！

2013年，举办大型《林逸鹏当代水墨画展》吴冠中艺术馆、江苏省美术馆

2012年至今，在全国范围内策划并参加3届《重塑东方美》画展

骆冬青：我觉得这是一个常识，艺术和宗教、神话都是一样的，它要表现一种本来不存在的东西。所以说，需要一种形而上的冲动乃至宗教般的虔诚，这肯定是对的。我觉得林老师提出来的一系列主张都是有一定的先锋性和反叛性的，有一点叛逆还有一点疯狂，我觉得这挺好。

骆冬青发言（杨育涛摄）

但是作为理论探究的话，不能只是停留在感性的层面，也就是停留在一种潜意识的、一种潜在的理论的层面。这就需要显性的有意识的理论探索。但是好就好在林老师是艺术家，他用艺术的方式呈现出了一些精彩的思考。为什么是思考呢？他跟以往的表达感性的、直接的、直观的事物不一样，他描写的是一些抽象的事物，抽象的话难度就相当的大，跟描写一般具体的事物相比有点大。而且这些抽象的东西其实也有框架，就像几何图形、图案、线条、节奏、组合，其本身就有一定的固化思维，在这里面就更加需要一种内在的反抗。我觉得这个应该是林老师以艺术的方式表现出来的理论——假如可以叫理论的话。

《文艺之敌》

骆冬青著

商务印书馆，2017年10月

ISBN: 9787100146722

因为艺术本身用抽象的方式表达艺术，里面已经包含着重要的理论因素，所以我觉得确实是值得我们探究的。这里面包含着宗教信徒一样的精神，但在我们现在的世界上越来越缺少了，因为首先是不是还有人把艺术本身当作一种以往的古代的宗教艺术来追求，这个已经变了。另一个，宗教本身也在变，世界上的好多宗教理念已经是在一个没落的过程当中了。那么，我们艺术中的这种终极关切，肯定也需要一种新的思路，因为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跟以往的世界变化太大了，所以说在这种情况下，纷繁复杂的信息中，我们沉下心来，能够以一种宗教般的虔诚来创作、思考，进行一个抽象的具象的一种创造，我觉得，这肯定是一件值得做的事情。

骆冬青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著有：《文艺之敌》《美无邪》《形而放学》等。

童强：骆老师讲得很好，特别是讲到这个虔诚。我觉得艺术在当代究竟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地位，它有什么作用，在今天可能仍然是一个摸索的阶段。现在的艺术家就比明清时候的艺术家担子要重，任务要重得多，他不仅要解决一个画画的问题，还要告诉人们画是干什么的，在我们今天有什么用，跟我们的精神层面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所以我觉得林老师的话确实值得大家花时间来讨论，不单单是说我们跑过来大家说林老师画得非常好，这是一个方面，我觉得更主要的方面，就是林老师的绘画创作，他自己对待这件事情的态度，应该成为现代人对待艺术的一种方式。

童强发言（杨育涛摄）

尽管这种方式可能还不是太完全，这可能是一个初步的探索，但是是一个方向，就是说现代人如何通过艺术找到自己的精神，或者找到自己在这个世界当中的位置，如何在这个社会和精神生活当中，保持一种不至于崩溃的境地，实际上艺术已经提高到这种地步。我觉得林老师的绘画本身就是一个探索，探索我们现代人如何在现代社会让我们的精神保持下去，我们如何还能有一颗虔诚的心。单独看林老师的绘画不能够说明他的绘画本身的意义，它的意义在于它是跟环境结合起来的，就是说在这种环境之下，一个艺术家如何追求，或者说他的精神如何生存，从这一点上来讲，林老师的绘画显示出一个深广的探索模式，尽管这种探索还没有获得解答，就是我们的精神何以存在，人应该怎样活着。所以我觉得以一种艺术介入生活的姿态，提出虔诚的本身，在今天是相当有意义的。因为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非常纷扰，大家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艺术理论与空间实践》

童强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1月

ISBN: 9787301302132

所以，我觉得，林老师的绘画，需要放在一个更大的环境中来看他的创作。不仅是绘画，包括他对艺术的执着和眷恋。重塑东方美就十几年了，而且十几年了他还是在继续做这个事。你可以说它没意义，特别是在今天的环境下，随你怎么说，你发个再好的视频，网上都有人喷你。这就是我们现在社会中的一种状况，但就是在这种状况下，这种执着有什么意义。林老师这十几年来的一系列追求，其实很能说明问题。我们把追求创作、成为一个艺术家当成一系列的事情。这个事情对其他的人，对于我们当代人都有重要的启发。

童强

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曾任南京大学艺术研究院副院长主持工作。主要从事中国思想史、古代艺术理论的研究，主持教育部重大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多项，获省社科优秀成果奖等多项。

著有：《景观与想象》（2022）《艺术理论与空间实践》（2019）、主编《艺术理论基本文献•中国古代卷》（2014）等。

周计武：我同意两位老师的想法。林老师所言的艺术家“殉道”精神是一种隐喻的说法。我们需要以真诚的心态，以艺术为事业，让艺术成为我们精神生活的方式。这里涉及两个问题：艺术何为？艺术家何为？刚才童老师已经说了，艺术家的“殉道”精神需要放在一个脉络（context)当中来看。我们是以艺术的方式言说自我、感受自然、理解世界的。实际上，艺术发挥了媒介的作用，它是我们和世界之间的一个神经枢纽。比如，当我们欣赏你这幅画时，能够从抽象化的艺术构图中，感到你的内心充满着对现状的不满、一种强烈的力量，就像尼采所说的一种强力意志，要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要撕破压抑着你的表象世界，把这样一种力量由地面向上喷发出来，一种直指苍穹的感觉。因此，这幅画表面上以平涂的方式呈现了一个等腰三角形，实际上我们感受到的是来自你内心的力量，它破土而出、直入苍穹。你的内心深处是要感性地让艺术传达你的精神世界，让艺术重塑我们的生活和精神，这样一种真诚的、由内而外的艺术力量的迸发，这样一种真诚感，或许就是你所说的“殉道”精神。换言之，我们要真诚地用艺术的语言表达内心最深处的精神力量，把我们内心的心灵呼声也好，呐喊也好，一个人孤独的时候那种压抑的、不敢在公开场合表达的声音，用艺术的语言隐喻地、象征地表达出来，这就是艺术的力量！你遵循这样一种语言艺术的力量，由内而外真诚地表达出来，或许就是你说的为艺术献身的“殉道”精神，这是一种隐喻的修辞。

林逸鹏

圣山-坚信的热血

纸本水墨

244×123㎝

2024年

私人收藏

上周，当您给我说“艺术家要有‘殉道’精神”的时候，我表达了不同的观点：就个人而言，为艺术献身的态度和立场是令人钦佩的，但是，若放在更大的脉络中呢？比如说，我能否要求所有从事艺术行业的人都要有这种“殉道”精神？答案是否定的，在当下这种生活环境中是不合时宜的。这里边有两个层面的意思，第一，对古人来说，文以载道，艺术被赋予了很大的教化作用，“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世”。但落实到古人私人生活的时候，艺术其实是一种娱乐化的生活方式，既可以悦耳悦目，也可以悦志悦神。这种生活是农耕文明时代田园诗意生活的一种审美风尚。在今天这样一个数字化的加速社会生活中，我们要不要把生活艺术化？要不要把生活节奏慢下来，追求诗意和远方？这是个人的人生选择和审美情趣问题。第二，“殉道”是宗教学的一个范畴。因为我是研究西方艺术史论与美学的，对西方艺术思想史和文明史比较熟悉。在西方的脉络中，“殉道”精神是现代性的产物，它在西方也不是自古有之的，中世纪强调的“殉道”实际上是让艺术服从于宗教。文艺复兴时期，西方一些人文主义学者弘扬感性的力量，追求世俗的幸福，冲破了宗教禁欲主义的价值观。伴随宗教的祛魅和启蒙理性精神的昂扬，一切价值都受到重估，都要受到理性审判庭的审判。个人主义兴起，人们重视个人的力量、个人的精神、个人的幸福。但是，在工业革命的驱动下，在资本主义的经济机器中，人的灵魂与肉身之间、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开始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精神“分裂”。用席勒的话说，人成为轰隆隆机器上的“碎片”。怎么办？这时候的文人、美学家，如歌德、席勒、康德、谢林、黑格尔等人，开始提倡艺术精神和审美趣味。在学术史上，我们称其为“艺术的救赎”与“审美的救赎”，即用艺术和审美的力量，拯救日益疲惫、焦虑的灵魂。这就是现代性意义上的“殉道”！像文森特·梵高、莫扎特那样一个个殉道的天才的形象被塑造出来了。所以说，殉道是隐喻的说法，不是为上帝犹太基督教的信仰而去殉道，而是为艺术的力量、为艺术的事业去殉道，它包含了一种献身精神。

文森特·梵高

花瓶里的十二朵向日葵

布面油画

91×72cm

1889年

现藏于德国慕尼黑新美术馆

在艺术体制论中，这种献身精神属于现代艺术的“使命体制”，即，艺术家要以艺术为毕生的价值追求，甘愿为了艺术呕心沥血，奉献自己的青春韶华，甚至生命。不过，这种使命体制在资本驱动的现代社会中，很快让位于直面文化市场的职业体制。艺术家的队伍就产生了分化，一部分艺术家在内心深处坚守你所谓的道，然后为艺术献身，为艺术狂，为艺术哭，为艺术呐喊。还有一种艺术家，是让艺术融入生活、融入世界，让艺术变成了一个可以流通的商品。后者适应了现代文化艺术市场以后，依靠现代艺术的市场体制，很快成了主导。好处是，艺术家摆脱了中世纪以来的庇护体制，有了更多的艺术创作自由。弊端是，部分艺术家开始为名利所诱惑，让艺术场变成了名利场，主导了艺术界。在这种语境中，你要不要跟上时代节奏？跟不上时代的节奏，你就会被资本的列车碾压得粉碎。你可以躲在你的阁楼里，为艺术的使命而发疯发狂发癫，可以拥抱你那种“殉道”的使命感和崇高感。在社会的变迁史中，这种崇高感与使命感不过是一种体制化建构的结果。

这种使命体制在今天有没有意义？在今天的西方和中国有没有意义？当然有意义，但是，不能把它作为一种伦理、一种观念，来要求其他人。作为个体，我追求这种力量，我追求这种虔诚的殉道精神，是可以的。但是，如果把它作为一种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艺术家应该如此，那就变成一种由外而内强加的束缚的力量，它就成为意识形态了！在艺术家的职业体系当中，我们没有权利要求每一个人都虔诚地为艺术献身。我的意思是，殉道精神要有，但是殉道精神一旦被传播之后，它很容易就变成一种由外而内的、可以被精英阶层利用的力量去宣传，变成束缚孙悟空的紧箍咒，一种异化的意识形态机器。作为个人，你可以去这样做，但是千万不要以这种想法来要求其他人，尤其在当下社会，艺术只是一种表达方式。现在社会的表达方式有很多，艺术与社会的生活方式也很多，艺术不仅仅是为了一种崇高的信念来发挥它的功能，艺术也可以参与社会、改造社会、变革社会，艺术也可以让我们艺术家更好地交流沟通并参与到这个社会的变革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