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艺评 · 金刺猬｜徐佳和：人人都是艺术家……吗？

近期看了几场莫名其妙的艺术展览——如用废弃混凝土拼凑的“琴”、以粉笔涂鸦冠名“互动艺术”的现场、AI批量生成的“数字画作”充斥屏幕、讲不清来历逻辑乌糟糟的抽象画……当“滥展览”泛滥成灾，“人人都是艺术家”的口号就像一张随意派发的邀请函，席卷了社交媒体、商业展览和公共空间，我们是不是该重新审视：艺术是否真的没有门槛？成为“艺术家”是否仅需“勇气”而非专业积淀？“人人都是艺术家”是否已经被简化为一种对艺术的误读，甚至成为某些低质展览的挡箭牌？

约瑟夫·博伊斯

“人人都是艺术家”的提出者约瑟夫·博伊斯认为，相对于传统意义上的、小众的精英艺术而言，他的艺术是面向大众的，是为大多数人服务的，教育、哲学，以及表演、演讲等行为都与“扩展的艺术概念”紧密相连，关注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基于此，我们便不难理解“人人都是艺术家”，并不是指每个人都是画家或雕塑家，它的真实意思是，每个人都具有能够加以发现和培养的“创造性能力”，这种创造力于一切人类活动——医学、农业、教育、法律、经济和管理中都表现了出来。“人人都是艺术家”关注的焦点是“人”本身。博伊斯甚至认为，人的思想就是雕塑，“一个想法是人的创造力的产物。将这一想法通过某种方式的处理，进而呈现给人们，这个想法就已经是一件艺术作品、一件雕塑了。”

1974年博伊斯与印第安土狼共处一室的行为艺术表演

灵感的即兴喷涌当然是艺术创作中必不可少的火种，但灵感的实现建立在技术与思想的双重修炼基础之上。艺术家创作所使用的艺术语言得运用纯熟，无论是架上绘画的笔触控制、影像艺术的叙事结构，还是装置材料的物性探索，都需要长期的专业训练。这种创作绝非“人人可为”——正如外科医生执刀手术需要学识经验共同形成的判断，艺术家的手与眼同样需要经年累月的锤炼。而某些展览，参与者仅需在模板上填色或上传几张照片，把一个简单的动物符号重复千万遍，即可自称“艺术家”，实则是将艺术降格为流水线作业，消解了艺术语言独有的复杂性与深度。

提出“人人都是艺术家”的另一层意义，是呼吁个体通过创造性行动推动社会进步，而非降低艺术的思想标准。然而，当下许多展览却将这一理念庸俗化为“人人可办展”，导致大量作品停留于生活琐碎的单纯再现，缺乏对人性、历史或存在的深层总结与提问。例如，某些以“环保”为名的展览，仅将废弃建筑材料堆成令人生畏的土丘，形成视觉奇观之余，却未触及生态危机的结构性矛盾。

艺术的崇高性与特殊性，还源于其对日常经验的提炼与升华。2017年，班克斯的《气球女孩》在苏富比拍卖行拍卖结束的瞬间，画作通过画框内隐藏的碎纸机自动进行了部分粉碎。这个令人震惊的行为之所以能成为载入艺术史，正因为它发生在艺术场域内部，被视作对艺术市场和商业化艺术的讽刺。反观当下某些展览以“互动”“亲民”为名，将艺术矮化为娱乐活动。某APP宣称“人人都是策展人”，鼓励用户用手机照片配乐生成“个展”，这种将艺术与朋友圈九宫格等同的做法，实则是以平等之名消弭艺术的严肃性。如果一切皆可称为艺术，那么艺术的特殊价值便不复存在。

班克斯的《气球女孩》（左）在拍卖后被部分粉碎（右）

当我们看到真正的艺术家王功新年逾六旬仍不断否定自我、探索影像艺术边界时；当我们看到七十出头的胡项城与乐队的现场表演构成了大型装置作品《天天问》的一部分时；当我们看到倡导“社区策展”的胡燕子发起的“童年秘密档案馆”，始终强调专业学者对民间素材的学术转化时；我们看到的正是专业精神对社会的深刻介入。艺术当然需要打破精英主义壁垒，但这不意味着取消门槛，而是要让更多人通过系统训练接近艺术精髓。让更多人理解为何贾科梅蒂火柴人般的雕塑值得屏住呼吸的凝视，为何蒙克的《呐喊》能让身处不同时代不同国度的心灵瞬间产生共振，唯有经历专业淬炼，达到思想深度与精神自觉，才能防止“人人都是艺术家”沦落至“大量制造文化废墟”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