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寇德印/文 黄仁勋是一个怎样的人?英伟达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企业?
2024年11月,英伟达市值3.5万亿美元,超越同期的苹果和微软,成为当时全球市值第一的公司。近几个月来,尽管这个数据起伏不定,它的排名也忽上忽下,但是谁也不能无视它的影响力。
世界正在迈进AI时代。在这个领域内,人类正上演着一场激战,而英伟达则是这场战役中唯一的军火供应商。
近日,《黄仁勋:英伟达之芯》的作者斯蒂芬·威特(Stephen Witt)访问中国,他与科技智库公司创新地图副总裁赵嵩女士对谈,并一同接受了我的专访。黄仁勋为什么会成功?AI会威胁人类吗?这是没有答案的设问,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但无论如何,作为黄仁勋传记的作者,威特的思考与判断,都值得我们聆听。
黄仁勋的愤怒
威特是一位媒体人,在《纽约客》杂志开设专栏,连载黄仁勋与英伟达的故事。以黄仁勋为中心,他专访了大约两百人,他们是黄仁勋的朋友、同事等。
黄仁勋本人也曾多次接受他的专访,对此,甚至英伟达的公关团队也会诧异,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黄仁勋如此积极与热情的回应记者。
威特解释说,自己在第一次采访中,就问了与别人不一样的问题。
原来,黄仁勋还未成名之前,曾出过一次非常严重的车祸。当时,他只有21岁,在圣诞派对上痛饮一番后,开车载着未婚妻在山路上狂飙了一夜。黎明时分,车辆碾过一处透明的黑冰,车轮空转,车体失控,一下冲出了公路,不迭地翻滚……
那次车祸令黄仁勋刻骨铭心,他浑身是血,经专业人员抢救才从车内脱身。但遗憾的是,过往采访过他的人,几乎都忽略了这个细节,只有威特提出了这个问题。
黄仁勋喜欢和认真的人对话,他不喜欢浪费时间,不喜欢回答愚蠢的问题。在那个时刻,他发现了眼前这位记者的细致与勤奋,所以他愿意抽出更多的时间对话。
但是有些问题仍然必须要问,尽管黄仁勋对此曾反复申说,尽管它显得有些“愚蠢”——“AI到底会不会威胁人类?”
在最后一次采访中,威特还是提出了上述疑问,他尽量问得含蓄,用科幻小说家阿瑟·克拉克的作品设问,但这仍然像一根导火索,迅速引爆了黄仁勋。
他几乎是在嘶吼了,狂喷了二十多分钟。他觉得眼前这位记者可能是找错了采访对象:“你现在仿佛在采访埃隆·马斯克,可我不是他。”
黄仁勋与马斯克的风格并不一样。最本质的区别在于,马斯克往往从幻想出发,而黄仁勋更喜欢立足于现实。从幻想出发,大开大合,常发惊人之论,例如他说:“AI可能比核武器更危险。”黄仁勋则是着眼于当下,显得循规蹈矩,步步为营。他是一位工程师,在他的眼里,AI始终是人的工具,他的努力是要降低计算的边际成本,这和人类发明了农业后,让生产食物的边际成本为零,是同一个道理。
“计算器的出现就毁灭了数学吗?”黄仁勋这样反问。
面对如此的愤怒,威特数次扭转话题,但都没能成功。事后,他问向一同参加采访的英伟达的公关人员:“你们为什么不插话呢?帮我缓解尴尬。”他们回答说,如果那时候冒然插嘴,那是引火上身,黄仁勋会毫不犹豫地将愤怒转移到插话者身上。
在英伟达,高管们都害怕与黄仁勋直接对话,因为“这就像是把手指头伸进了电插座”。
黄仁勋的坏脾气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个人标签,有很多人就此指摘,说他是一位“暴君”。
曾经,在一次高管的全体会议上,黄仁勋将一位没能按时完成项目的人叫了起来,问他为什么会延期。那人支支吾吾地解释了一番,黄仁勋追问:“你的工资是多少?”他建议这位高管,退还英伟达发给他的职业总薪酬。如此当众批评,令那位高管三个星期都没怎么合眼。
在黄仁勋的观念里,失败必须被公开,所以他会选择在公开场合指责某位的错误,以便让其他的人也能汲取教训。
我们应该如何看待黄仁勋的这种坏脾气?
一位英伟达员工的解释是:“你得明白,他的职责并不是要成为你的朋友。他的任务是鞭策你超越自我,突破你认为自己能够达到的极限。”
在生活中,黄仁勋又是另外一种性格。据他的朋友们介绍,黄仁勋是充满活力、精力旺盛、爱开玩笑的人,几乎从来没有发过脾气。
如此差异巨大的两面,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对人大吼大叫,这是他激励策略的一部分,”英伟达的技术高管戴维·柯克(David Kirk)解释,“你可能认为他是生气了,但我认为这是有预谋的。”
在威特所采访过的百多位英伟达前任与现任员工中,几乎每个人都能讲出一段关于黄仁勋的温情故事,那位被当众要求退还全部薪资的高管,后来生了一场重病,而黄仁勋则主动提出来,要承担其全部的治疗费用……
黄仁勋为什么能成功
黄仁勋为什么能成功?威特首先强调了他的智慧,他太聪明了,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力争第一名。
黄仁勋1963年出生在台湾,然后在泰国长大,10岁时和哥哥一起来到美国,住寄宿学校。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那所学校竟然是一所青少年行为矫正学校,就是对问题少年进行再教育的场所,几乎每个学生都会抽烟,每个学生的兜里都有一把折叠刀。黄仁勋的室友17岁,两人一见面,室友就向他展示自己最近一次斗殴时身上所受的多处刺伤。
室友不识字,黄仁勋教其认字,作为交换,室友教黄仁勋练习俯卧撑。直至现在,黄仁勋依然坚持在每晚睡前要做100个俯卧撑,这是多么令人惊讶的自律!
智慧首先体现在学习上,在小学和高中,他都跳过级。论成绩,他几乎一直是全班的第一名。就连爱情也和成绩有关,在读大学时候,他追求女生,开口第一句是:“你想看看我的作业吗?”那女同学看过后,果然芳心暗许,她就是黄仁勋现在的妻子洛丽·米尔斯(Lori Mills)。
智慧更体现在创新上。英伟达是在两种“失败的技术”的基础上成功起来的——并行计算与AI。
什么是并行计算?简单理解,就是在一块芯片内,可以同时处理两个或多个数据,以此来大大提升算力。
在英伟达之前,关于并行计算已经有不少企业尝试,但遗憾,都失败了,高昂的成本、复杂的编程是失败的根本原因。与并行计算相对应的技术是串行计算,这是英特尔的模式,一次只进行一个计算,精细而准确,它的核心产品是CPU(中央处理器)。
初创的英伟达,如何能与科技巨头英特尔比肩?
黄仁勋的智慧就在于“争人之所不争”。他觉得,只有服务于那些大企业不愿意服务的对象,才有可能获得成功。所以他把重心放在了并行计算领域,研发出了英伟达的核心产品——GPU(图形加速器),这是英特尔当年没能且不屑抓住的要点,却成了英伟达的立业之基。
AI曾经也是一项失败的技术。早在上世纪四十年代,美国神经科学家麦卡洛克和逻辑学家皮茨就提出了神经元的数学模型,但是随后的发展却充满坎坷,围绕AI的投资几乎都失败了,以至于后来杰弗里·辛顿(Geoffrey Hinton)在研究人工智能相关技术的时候,都不敢直接表明自己是在研究AI,那是被人瞧不起的领域,他把自己的研究称为“机器学习”或“深度学习”,这当然是一种障眼法。
GPU超大的算力成就了AI,而AI的成功又托举了英伟达。两项曾经被认为“失败的技术”,最终成就了黄仁勋的传奇。
有人说,这是黄仁勋的运气。威特也不否认这里面有运气的成分,但问题是,运气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公平的,关键在于你有没有能力抓住运气。
黄仁勋是勤奋的。他每天要工作14个小时,一周七天。你凌晨2点发邮件给他,2点05分就会收到回复。而你凌晨6点又发邮件给他,6点05分就会收到回复。
有人说,黄仁勋是在赌博,他对并行计算与AI的投资都是冒险行为。殊不知,冒险精神才是企业家最应具备的品质。如果没有进取和创新,那最终只能接受失败,“不勇于冒险,才是最大的风险”。至于用“赌”字来形容黄仁勋,其实并非恰当,因为“赌”是非理性的,而投资则是非常审慎的。黄仁勋在决定转向并行计算与AI时,都是进行了无数次调研与思考,他是技术出身,懂得技术的前沿和痛点,一旦认准了方向,他就当机立断,绝不拖泥带水。
“他在周五晚间发了封电子邮件,说我们将全面转向深度学习,不再只是一家图形芯片公司,”英伟达副总裁格雷格·埃斯特斯(Greg Estes)讲述道,“到了周一早上,我们已经转型为一家AI芯片公司。真的,转变就这么快。”
但凡成功的人,似乎都有一些偏执,这是对细节的重视,对自己判断的坚持,他们总在力求完美。黄仁勋也是这样的人,他说自己总能在别人认为正确的事情上发现问题。
他为自己建造豪宅,建好后,发现花园的玻璃门与后方泳池房的视野存在偏差,于是他要求工人推倒泳池房,进行重建,花巨资将其挪动了5.5米。如果用庸常的视野来看黄仁勋这一举动,似乎很不经济,但正是他这种出于对完美的追求,才有了英伟达技术上的不断进步。
危机意识,也是成功者所必需。英伟达开会,作为开场白,黄仁勋常说一句:“我们公司离破产只有30天。”
无论芯片还是AI,迭代的速度都太过迅速,一家企业千辛万苦,独占鳌头,或许仅仅两个月后,它又重新成为了追赶者。英伟达不敢喘息也不能喘息。黄仁勋提出一种“光速”理论,他是希望经理们能够设想到,“在没有任何限制、一切条件都最理想的情况下,某项任务能够完成的最快速度。”有了这个极限速度,你就会知道你的竞争对手也不可能超越这个速度,那么你的努力如果接近了这个极限,那就意味着你不可能被别人超越。
威特参观英伟达总部,他发现每个人都是步履匆匆的,这里正在进行着一场又一场的竞赛:迭代、迭代、再迭代!执行、执行、再执行!
黄仁勋铺就了上述一切,最后一点,他还要做到的就是坚持。
成功的企业家,必须具备持久的韧性。在英伟达发展的历程中,有几次都真的濒临破产,如果当时黄仁勋放弃了,又怎么会有今天的成就?
如此,一些偶然与必然的因素,促成了黄仁勋与英伟达的成功。
AI会不会威胁人类
采访临近结束,我也禁不住疑问,既然明知黄仁勋不喜欢回应关于AI威胁人类的话题,威特为什么还要坚持提出疑问呢?当然,对于这个问题我也很是好奇,人类究竟要面对怎样的未来?
威特对此进行了举例说明。
图灵奖获得者亚·本吉奥(Yoshua Bengio)对AI的威胁就深感忧虑,他说:“20年后我们的孩子会过上怎样的生活?他们还能有生活吗?”这种恐惧深不见底,本吉奥甚至将其比作核战争的威胁。
辛顿是2024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同时也是图灵奖得主,他同样充满了担忧,甚至辞去了自己在谷歌的职务,全职投入到对人工智能可能的失控风险的研究。
伊利亚·苏茨克弗(Ilya Sutskever)是OpenAI的创始人之一,他同样顾虑重重,也提意要全职解决“对齐”问题,以确保超级人工智能的目标与人类利益相一致。
威特坦言,上述三位的组合着实令人担忧,要知道他们是当今被引用次数最多的计算机科学家,分别位列第一、第二和第三。
谁比他们更有发言权呢?谁会比他们更懂AI?
所以,对AI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但是话又说回来,科学家的判断也是一种推测,就目前状况来看,AI在本质上仍然只是机器,这和我们手中的钢笔没有差别,但是它的发展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它显示出来的能力太过强大,强大到让人类自身都会感到渺小和卑微。
“GPU能在不到一周的时间内完成一亿亿个不同的数学步骤,这相当于人类原本需要90亿年才能完成的计算量。”威特说。用它来训练的AI大模型,每一天甚至每一分钟都在进化。或许在某个时刻,奇点来临,超级智能体诞生,那又会是怎样的场景?我们人类又怎么可以对此漠不关心,不作绸缪呢?
威特也做如此设想,所以即使明知道这个提问会惹怒黄仁勋,但是他仍然要坚持提出,因为黄仁勋也是那种最懂AI的人。
黄仁勋认为,技术的进步是在服务人类,人类的努力是将各种事务的边际成本降低为零。他要做的是踏踏实实的研究,而不是像科幻小说那样思考问题。他对威特强调:“这家公司绝非《星际迷航》的翻版!我们做的可不是那种事!我们是认真的人,做认真的工作!”
他的潜台词已经很明显,他不对未来假设的事情做分析,这样是在浪费他的时间。要知道,生活并不是科幻小说,他从技术的角度去审视技术,不受乐观情绪影响,也不被恐惧情绪所左右。
AI是否有威胁,这当然是个问题,但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显然是更重要的目标。技术上的事情,当然可以通过技术来解决。
任何一种创新,都会有对它负面的担忧,我们要积极地拥抱技术,而不应该仅仅是恐惧,因为恐惧而阻止它的进步,显然更不是明智之举。
在英伟达总部,威特参观了Eos,这是一台万卡级芯片超级计算机,能在不到4分钟的时间内完成对OpenAI的GPT-3模型的训练。
站在它的面前,耳边风扇轰鸣。此刻,它正在执行着每秒1000亿亿次计算,它的电路每脉冲一次,就意味着它变得更加智慧。当你在面对它的时候,如何平静?
威特告诉我们,英伟达正在利用Eos训练自己的语言大模型,风格有点类似GPT-4。
在这个时代,AI竞争不断加速,你追我赶,争先恐后。
AI或许会伤害人类,或许会拯救人类。其实从根本上说,未来的那个结果仍是取决于人类本身。就像原子能一样,是用它来发电,还是用它来制造原子弹,这难道不是人类自己的选择吗?
问题其实并不单纯集中在技术层面上,关键还要看利用这项技术的人。所以,我们既要担心技术的反噬,更要担心人类的野心……
《黄仁勋:英伟达之芯》
(美)斯蒂芬·威特/著
周健工/译
湛庐文化·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
2024年12月
寇德印经济观察报编辑
经济观察报观察家编辑
媒体从业十余年,关注文化、社会领域,也曾离开这个自己所挚爱的行业,边谋道边谋生,如今回来,是因为对理想的热爱与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