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素《自叙帖》局部。资料图片
黄庭坚《松风阁诗帖》局部。资料图片
图1“蛇”字的演变。本文作者供图
“蛇”字由象形向抽象演进,书法艺术以汉字符号表现美
蛇是中国传统十二生肖之一,在地支中排第六位,称为巳蛇。蛇作为爬行动物,在人类穴居的远古时期非常常见。在汉字的古文字系统中,“蛇”字是象形字,在三千多年前就出现了,殷商时期甲骨文中的字形呈现出蛇的大致形状,尤其突出了蛇的头部较大和身体弯曲的特点,非常形象,并且蛇身的斑纹比较多,现在已基本公认为是“蛇(它)”字(图1)。从文字演变的角度看,甲骨文已经相当成熟,无论数量还是结构都证明它是较为严密而且系统的文字,但一字多形的情况,也说明当时字形还不够稳定。
不过,在甲骨文之后,“蛇”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写作“它”。西周中期师遽方彝的“它”字保留了蛇身的基本特征,但蛇身的斑纹则仅用一条竖线来表示,这是一种明显的简化;西周晚期伯康簋的“它”字上部线条与躯体分离,象形性进一步减弱。到战国时期,“它”字出现了不同的写法。从出土文献资料看,战国时期的上博简已经在“它”字基础上增加“虫”字旁(左“它”右“虫”),出现了今天我们所见的“蛇”字,这在秦汉时期的出土资料中就更为常见了。也就是在同一时期,《睡虎地秦墓竹简》中首次出现了十二地支与十二种动物搭配的生肖文化,“日书甲种”“盗者篇”记载了十二地支占盗法,说的是某地支日会有某种相应长相的人偷盗,以及偷盗的东西藏在哪里等。其中“巳”日记载:“巳,虫也。盗者长而黑,蛇目,黄色,疵在足,藏于瓦器下。”这里说的“虫”就是蛇,与“巳”相搭配的正是蛇这一动物。
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中将“它”字的篆形解释为:“它,虫也。从虫而长,象冤曲垂尾形。上古草居患它,故相问无它乎。凡它之属皆从它。蛇,它或从虫。”上古时代,草莽丛生,虫蛇出没,先民草居野处,经常受到蛇的侵扰,因此见面时便关切地问:“没有遇到它(蛇)吧?”章太炎在《〈说文解字〉授课笔记》中就说:“一切动物皆着虫旁者,以古无房室,草居野处,所患者虫,故无它即无蛇也,于是以蛇表一切动物。”许慎说的“它或从虫”这个“虫”字,读huǐ,后来写作“虺”,《说文解字》中说:“虫,一名蝮,博三寸,首大如擘指。象其卧形。”根据解释我们可以知道“虫”为蛇之一种,体宽三寸,头较大,并非今天的简体字“虫”(繁体为“蟲”),在《说文解字》中是独立的一个字。《说文解字》中“它”和“虫”的篆形是在战国文字基础上的进一步规整,但表示蛇头与蛇躯体的线条依然是相接的。从许慎的解释看,二者所指本为同一种动物,所谓“象冤曲垂尾形”“象其卧形”的不同,应是其篆形之别,而非指不同的动物。
战国时期汉字开始发生隶变,汉字的线条由曲逐渐变直,到了睡虎地秦简的“它”字形体线条便明显拉直了。到了汉代,如马王堆帛书和居延汉简的“它”字,弯曲线条已经完全拉直。东汉熹平石经的“它”字不仅线条拉直,而且线条变为笔画。其后,到魏晋至隋唐,汉字进一步演变为由横、竖、撇、捺、点、折等笔画组成的楷书,并作为主流字体稳定下来,沿用至今。
汉字作为记录语言的符号,是社会交往中信息传递的重要载体。蛇字的演变过程,也印证了汉字从具象摹形到抽象表意的符号化过程。先民选择抽象的点、线作为基本的构形要素,形成一个个符号化的汉字结构,是一件十分玄妙的事情。书法艺术虽然以汉字为基础,但要对这些汉字的结构造型进行处理,体现出巧妙的艺术性,变成各种艺术形象,产生美的感染力。正如宗白华所说:“这字已不仅是一个表达概念的符号,而是一个表现生命的单位,书家用字的结构来表达物象的结构和生气勃勃的动作了。”
蛇形多变,书法艺术也要求变化丰富
蛇的身体结构造成其形态的多变,既可以伸展成线,也可以蜷曲成团,甚至能迅速进行翻转、扭曲等复杂动作,这使它能够调整自己的位置或攻击猎物,以适应不同的生存环境。这种灵活多变性体现出一种智慧或神秘的力量,常常为人们的艺术创作带来灵感,尤其是书法家常从蛇的形态中体会创作中的丰富变化。
我们常说,书法艺术有点画用笔、结体取势、章法布局等基本要素,要想提高书法艺术水平,就要从这些方面表现出丰富的变化,呈现不同的意趣,反映出较为复杂的意境与情感。因此,有人形容书法如蛇一样,这是形容书法的线条、字势像蛇一样飞动飘逸,充满变化,表现出生命的活力。可以说,变化就是书法艺术的生命。
汉字的形体各异,本来就有大小的区别,笔画也有长短的不同,一般人喜欢将小字写大,把大字写得紧凑,以求整齐划一;而书法家却根据艺术的需要,表现出无尽的形态,有时甚至会让大的更大,小的更小,长的更长,短的更短,但从总体上看来却又大小自然,长短和谐,宽窄得体,颇有生趣。比如,我们常常提起王羲之《兰亭集序》中的二十个“之”字,字字不同,如有神助,进而叹服王羲之高超的创造力。其实,王羲之在他的《书论》中说过:“若作一纸之书,须字字意别,勿使相同。”其《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中又说:“若平直相似,状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后齐平,便不是书,但得其点画耳。”所以,我们看王羲之的书法,相同的笔画一定有正、斜、曲、直、粗、细等不同的变化,相同的部件一定有大、小、疏、密、轻、重的不同,真是千姿百态。唐代的李嗣真在《书后品》中评价说“羲之万字不同”。而且王羲之笔下的这些变化,表现得恰到好处,为后人所不及。唐太宗李世民认为其“尽善尽美”,王羲之因此被称为“书圣”,这是对王羲之书法艺术无以复加的肯定。
以蛇喻书,表现书法的动态体势
古人论书法,常讲“势”。很多书论甚至直接以“势”命名,如蔡邕的《篆势》、崔瑗的《草书势》、卫恒的《字势》《隶势》等。这些书论常用比喻的手法解释书法中的审美意象,自然万物诸如山川、河流、虫蛇、鸟兽、云烟、草木等,都被用作比喻的物象。在众多的物象中,“蛇”作为充满生命活力的形象被经常使用。例如,东汉蔡邕在《篆势》中说“颓若黍稷之垂颖,蕴若虫蛇之棼缊”,这是用虫蛇蜿蜒盘曲的形象来比喻篆书的笔画形态。蔡邕在《九势》中又说“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这种“势”就是生命的表现,充满了生机勃勃的运动感。书法是以点线来表达和抒发情感变化的,蛇的形态特殊而多变,更容易让人联想到书法的线条。书法的线条像蛇游动一样,必须是活的,舒展流畅,充满生命的动感。
以蛇喻书,以草书为例更容易理解。萧衍《草书状》以“疾若惊蛇之失道”来形容草书创作过程中的疾速与随机应变。汉代崔瑗在《草书势》中说:“若杜伯揵毒,看隙缘巇,腾蛇赴穴,头没尾垂。”我们可能无法准确知道“腾蛇赴穴”是一种什么样的姿态,但这种表现在特定形式之中的感性体验,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想象空间,对应在草书中,能想象到笔势是多么灵动。我们常把蛇称为“小龙”,书论中也常把蛇与龙联用比喻书法。如《草诀歌》开篇就说“草圣最为难,龙蛇竞笔端”,形容草书的屈曲盘绕,婀娜多姿,像龙蛇一样呈现出独有的生趣和活力。王羲之《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中说,“缓前急后,字体形势,状如龙蛇,相钩连不断”,描述了草书的笔势流畅、线条连贯、衔接自然,也证明了草书笔画所蕴含的力量与不可思议的变化。
以蛇喻书,也反映在书法风格上。唐代张怀瓘在《书断》中评价欧阳询书法“有龙蛇战斗之象,云雾轻浓之势,风旋电激,掀举若神”。“龙蛇战斗”,不但有动态之美,也充分说明欧阳询书法的险劲。唐太宗李世民则以“秋蛇”来形容书法的矫揉造作、盘曲僵硬,这虽然是贬义,但也由此可见蛇形在书法比喻中的普遍性。
这些书论中,蛇的意象从描述字体的飞动、书法笔势的迅猛与不可捉摸的书写节奏,到对书家作品的风格比喻,都是对书势动态性的描述。它们反映了书法作品的张力和韵律,展现了书法艺术的深邃内涵,也体现出书法家所要传达的精神气质。(作者单位系中国劳动关系学院)
《中国教育报》2025年03月14日 第04版
作者:程仲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