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组
作者 | 渣渣郡
本文首发于虎嗅年轻内容公众号“那個NG”（ID：huxiu4youth）。在这里，我们呈现当下年轻人的面貌、故事和态度。
“给我钱，我还你树。”
2024年5月，家住日本福岛县吾妻小富士附近的一位70多岁老人接到了一通来自越南的勒索电话，电话那一头的人绑架了他最珍贵的东西——10棵盆栽。
福岛县吾妻小富士，特产一种名为“吾妻五葉松”的树木，因枝条比黑松更具柔韧性，塑形可能性更强，因此被视为盆栽艺术中的名物，价格不菲。因此，周边有很多人以制作它的盆景为生。
接完这通电话后2个月，这位老人的家再度被窃贼光顾，又丢失了45棵盆栽。而他生活的地区在2024年2月-11月期间，共遭到了5次盗窃，累计损失达数千万日元。
“现在盗贼太坏了，他们先把我们的树卖到国外，然后再把我们的信息卖给诈骗犯，假装他们买到了我们的树，再以缴纳赎金的名义骗我们一笔。”
吾妻五葉松盆栽，秀逸品，70年树龄，64cm x 43cm x 58cm，目前售价35万日元
福岛县发生的连环盆栽盗窃案不是孤立事件，自2023年以来，这类案件便呈现愈演愈烈之势。
@日本盆栽协同组合官网公布的“盗難情報”显示：
2019年至2024年1月，全日本共发生了30多起盆栽盗窃案；但2024年2月至8月的六个月时间里，全日本就发生了22起同类案件，超过233棵盆景被盗。
图片来源：Nikkei
通过朝日新闻的一篇报道，我们可以明确了解到目前日本针对盆栽的犯罪浪潮的细节。
该新闻报道了发生在九州熊本御船町的盆栽盗窃案，当时共有33棵盆景被盗，损失达1880万日元。实施一线盗窃的是2名越南技能实习生，他们在2025年2月27日被分别判处有期徒刑5年和8年（其中一位因为种植毒品被数罪并罚）有期徒刑。
根据供词，他俩盗窃盆栽是为了求财。案发前，他们在网上找到了一份可以赚快钱的工作。提供报酬的是一位名叫@Roy的人，他制定了选择目标、盗窃手法和转移路线的详细犯罪计划，并对他们进行了遥控指挥：一人翻墙偷窃、一人中间传递、一人在车上观望待命。
不过这起涉及金额巨大的犯罪，并没有让他们获得@Roy最初承诺的40-50万日元的报酬。完成犯罪后，两人每人仅获利10万日元，计算交通成本后净利仅为8万。
新闻细节显示被盗盆栽价格均超过100万日元，树龄在50岁左右，这表示窃贼领导对盆栽市场价格了解清晰。
这意味着，一系列犯罪行为不是毛贼作案，而是自疫情以来，日本境内开始流行的把弱势群体当耗材的“暗黑打工-闇バイト”犯罪模式正进一步深入社会肌理——最初是粗暴的抢劫，现在是必须"需要“内行人”才了解价值的盗窃。
所谓暗黑打工，就是日本犯罪集团使用高额招聘广告，招募弱势群体作为犯罪耗材。达成意向后，通过telegram这样的加密App布置犯罪计划，然后犯罪首脑通过电话，远程指挥招募到的犯罪者实施犯罪，并完成劫掠，分成。2022年5月到2023年2月间，日本14个都府县发生的数十起“広域強盗事件”都是通过这样招募到的“执行人”。
面对这样的犯罪浪潮，在Youtube、Tiktok上，越来越多的安保公司开始为盆栽爱好者出谋划策，甚至推出了相应的安防套餐。
比如三重县伊贺市的@盆栽生活公司的老板@武部和广在被盗窃30棵盆栽之后，决心保护自己的植物。
于是，他在2024年10月给自己3000平米的场地花了700万日元升级安防，其中包括高2.5m的铁丝网围栏、带有夜视功能的监控器以及为场地内2000多棵盆栽提供实时定位的Airtag。
“室外养盆栽是必须的，跟别的生意不一样，很多植物需要5年才能成为商品，如果盆栽犯罪这么持续下去，我觉得盆栽产业会陷入大衰退。”
犯罪浪潮背后，是日本盆栽在世界市场的狂飙突进。
根据日本农林水产省2024年12月11日在《（１）切り花の輸出動向》中公布的数据，日本盆栽出口在2022年-2023年高速增长，在2023年出口总额达到9.2亿日元（约合人民币4530万）。
图片来源：日本农林水产省，（１）切り花の輸出動向，2024·12·11
中国和越南占据了2023年植物出口总额的80%，其中大部分是由高级庭院用树“⾼いイヌマキ植⽊-短叶罗汉松”所推动的。
如果不展开观察盆栽市场的具体数据，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日本的盆栽也就是亚洲文化圈的小游戏。
事实上，日本盆栽市场是随欧盟出口禁令解除而取得的巨大增长。除了中国市场以外，意大利和荷兰紧随其后，西方玩家的涌入进一步开拓了日本盆景市场的输出能力——中国盆景玩家青睐皋月杜鹃，而欧洲玩家更喜欢松树。
图片来源：日本农林水产省，（１）切り花の輸出動向，2024·12·11
日本盆栽市场的繁荣与全球植物消费潮流密不可分，这一趋势可追溯至疫情前潘通2017年（Pantone）将草木绿定为年度色的时期。
当年，园艺学家@Tovah Martin就在华盛顿邮报的署名文章上预言：“绿色消费是不可避免的，它有周期性，每当经济低迷、政治紧张它就会卷土重来，植物是疗愈剂。”
《经济学人》也观察到，在当代年轻人买房困难的大背景下，追逐植物的热潮，就是一种妥协的生活方式，因为它们是治疗焦虑感的最好药剂，能让人获得充满活力的幸福感，从这个角度来讲，植物消费是自我疗愈经济的延伸。
大趋势如此，便宜的小植物搭上了风口，昂贵的盆栽亦如是，虽然他们面向的消费者不同，但提供的价值却殊途同归。
在刻板印象里，盆栽属于老年人的爱好，但事实上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正在加入其中，而且正渐成主力。
WGSN的一项调查报告显示，成长于动荡时代的Z世代，比以往任何一代人都关注家居给自己带来的安全感，86%的受访者表示家居装潢对自己很重要，植物盆栽是“家感”的重要组成部分。
基于此，日本青年文化潮流专家@戸田蒼认为，2025年最重要的趋势可能就是盆景：
“日本盆景协会已经发现了年轻人正在追逐盆景消费的趋势。我的观察是综艺节目推动了年轻人的兴趣，朝日电视台@芸能人格付けチェック栏目当时不是做过一个《一亿日元的盆栽》这个选题吗？社交媒体都是在讨论这件事的。”
图片来源：朝日电视台@芸能人格付けチェック
聊起盆景消费的年轻化这件事，对于不那么了解的朋友们感觉有一种趋势乍现的感觉，但如果你理一下这两年的潮流大事件，就可以明确感知到盆景消费的渗透：
即便不聊2018年的@Kim Jones入主Dior时搭建的植物Kaws，不聊@东信花树研究所的“把花送上天”的项目，也不聊东亚时尚教父@藤原浩价值3万人民币的花盆，单看即将今年4月发货的NBHD SRL和百代联名盆景玩具预定一周爆单的情况，就能明白年轻消费者对盆栽的热情了。
好的盆栽很贵。
有多贵？
我拿全球最大的盆栽设施@雨竹亭售卖的一些作品举例：
看见这样的价格，总会有朋友觉得这又是一个消费主义陷阱，简直是瞎报价。
但自遣唐使将中国盆景艺术带到日本之后，日本便发展出了自己的风格和产业，现代盆栽定价是一整套体系支撑的。
江户时期的盆景浮世绘
首先，日本盆栽产业有自己的美学标准。简单来说，中国盆景注重的是景，通过石材和极富动感的造型，来完成一个更宏观的意境。而日本盆栽着眼于树木本身，通过简洁的布局，三角稳固造型来完成对单一树木生命力美学的展现。
唐章怀太子李贤墓(706年)壁画盆景
在从业者看来，一棵盆栽的美学鉴赏要点在于树干、根盘、枝叶以及盆。
树干决定格调与品质，粗细变化与走势决定盆栽的空间感与趣味性，上面的树皮状态则代表着年代感的韵味。
小盆栽，大气势，是审美要点
根盘则决定了生命感以及视觉上的稳定感，一般来说根盘越粗壮与泥土交织得更紧密，盆栽的品级与价格也会更高。
枝叶的修剪也决定了盆栽的价格，以松树类盆栽为例，枝杈越往上被养护的间距越窄，修剪得越细腻，这样的盆栽便也更受青睐，价格也便更贵。
除了盆景主干要关注，盆栽的盆也是要点，其目的在于选用的模样，要与树木达成视觉和谐，才算良品。
除了审美要点以外，树木的种类和年龄，健康程度对价格也有决定性影响，按照一些从业者的说法：
“一开始你以为你买的是盆植物，到最后，你发现你买的是时间。有的树几年也就长一点，一棵百年以上的健康盆景，可能是一家几代人打理后的结果。”
盆栽是平衡的艺术，这种平衡不仅仅关于表面的视觉趣味与美学价值，更在于表达生命。
过度修剪会使生命失去灵性，但放任不管，它们在狂乱生长后也会走向枯萎。打理盆景的哲学性正是在于这点，匠人和爱好者用手艺，试图在创作与自然、生与死之间寻求一条中间的、可持续发展的路径。
针对日本盆栽的犯罪浪潮，展示了盆栽的价值，也展现了“Japonisme -日本主义”美学在世界范围的文化影响力。
当盆栽成为日本的一张名牌，留给中国从业者的最大问题，可能是在建立一套稳定的评估体系之后，如何利用我们足够丰富的文化元素，讲一个能让现代人理解的故事。这不能拿玄之又玄的词语来描述，而是需要精准的标准来渗入全球消费者的内心。
对于普通人来说，各花入各眼，美的趣味因人而异，盆栽虽贵，但与生活的乐趣无关。
如果你真的想试试，倒也不必非要一上来就买那么贵的作品，而是可以尝试自己制作的乐趣：
“很久以前，当我在推上说，退休后我要玩盆景的时候，一位怪才给了我一个明智的建议，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很感激，他说：盆景是一种需要多年才能成熟的爱好，你退休后不会有足够的时间学习，所有的乐趣都应该尽早开始。现在我把这句话送给你们。” ——X@ﾌｷﾁｬ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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