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佳航（中国政法大学光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赵琪儿（中国政法大学光明新闻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
来源：《青年记者》2025年第2期
导 读：
“拟真叙事”一方面借助多种虚拟技术创造更沉浸的感知、审美体验和情感连接，另一方面也因真实性、透明性与责任边界的模糊，激发了令人不安的伦理反思。
技术变革带来叙事迁移。随着数字媒介的技术规则逐步定格，融合新闻的形态逐步固化，对融合新闻叙事的深层探索成为解构和结构融合新闻创作技巧的紧要课题。融合新闻运用多模态技术助力叙事表达，颠覆了传统新闻叙事方法。在诸多融合新闻新型叙事范式中，“拟真叙事”自成一格。
“拟真叙事”是一种以新技术手段模拟、强化，甚至超越现实的叙事策略。如何创作拟真叙事作品，对其报道边界和方法的深入探讨是理解融合新闻报道技术和内容协同、数字新闻生产规范如何建立的重要一环。“拟真叙事”一方面借助多种虚拟技术创造更沉浸的感知、审美体验和情感连接，另一方面也因真实性、透明性与责任边界的模糊，激发了令人不安的伦理反思。
一、融合新闻的拟真叙事及实践模式
传统新闻叙事是“运用一定的语言系统叙述、重构新近发生的新闻事实的活动。它的编码方式满足的是人类对新闻信息取舍和信息效益最大化的需要”。[1]互动叙事、VR叙事、人机协同叙事等新型叙事形式出现之后，很多融合新闻作品突破了传统新闻叙事的“叙述”模式。例如，第34届中国新闻奖融合新闻一等奖获奖作品《顶级实验室｜在地下700米捕捉宇宙中的“幽灵粒子”》，记者走近国家重大科技基础设施江门中微子实验装置，通过AR虚拟、特种设备拍摄等技术手段，全景模拟未来探测器形态，作品生动，场景震撼，却没有叙述新近发生的事实。再如第33届中国新闻奖融合新闻奖一等奖获奖作品《新千里江山图》，运用三维模型和动画等技术将新时代十年的发展成就和奋斗故事融入画中，也没有用叙述技巧重构新近发生的新闻事实。换言之，这两个融合新闻作品都具有新闻性，但并非新近发生的新闻事实的再现或复刻，而仅仅是现实世界新闻故事的仿拟。这一叙事方式称为“拟真叙事”。
（一）“拟真叙事”的内涵及实践模式。拟真是鲍德里亚在其《拟像与仿真》和《象征交换与死亡》等著作中提出的概念，是指对实在之真的模仿或模拟。鲍德里亚提出拟真有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对现实的复制；第二个层次是消弭了现实与表征区别的完美复制；第三个层次是没有基于真实原型的现实仿拟[2]。鲍德里亚认为在拟真中，真实被从非真实中重新调制出来，它比真实更真实，称为“超真实”。鲍德里亚对超真实持批判态度，认为在消费主义社会人们的意识无法区分现实与对现实的仿真，往往通过仿真和模仿现实的短暂拟像而不再是通过现实进行互动。虚拟现实、人工智能等技术的发展使得在今天理解拟真对社会的影响变得更为重要。
对拟真的讨论多集中于游戏研究。在科学建模和网际文本中，游戏从表象拟真到内部拟真，构建超真实的虚拟世界。随着数字技术介入新闻生产流程，拟真叙事逐渐应用于融合新闻作品的创作。例如早期使用3D技术创作的新京报动新闻，经常仿拟记者不能通过拍摄再现的新闻现场；其后一些H5作品使用拟真叙事，用户沉浸于创作者造就的虚拟空间交互和接收新闻信息；2024年以后生成式人工智能兴起，文生图、文生视频成为普通创作者的工具，拟真叙事作品呈规模化发展态势。
何谓拟真叙事？在融合新闻报道中，拟真叙事通常是指创作者借由计算机软件或者相似的系统模拟一种真实情境进行故事讲述，令用户沉浸其中的具身体验或参与。从本质上说，“拟真叙事”是对新闻事实“再现”论的突破。长期以来，新闻报道的核心目标都是“再现真实”，即“新闻报道要再现客观对象（新闻事实）”[3]。拟真叙事突破了“再现”和“叙述”，而是“通过一个特殊的系统去模拟一个（本源性的）系统，而那一特殊的系统保留了人类原始系统中的部分运转方式”[4]。拟真叙事作品的“拟真”在于“非真”，是创作者创设了一种和现实世界相关的情境，以仿拟真实的方式报道新闻事实。
（二）拟真叙事的特征。技术规则不仅深刻影响了新闻内容的文本形态，也带来新闻叙事观念的转变。技术赋能之下拟真叙事具备传统新闻叙事不具备的优势。
第一，重构时空，优化用户感官体验。以虚拟现实技术、人工智能技术等为核心的多种数字技术赋能融合报道，拟真叙事将难以在同一视觉场景或不同时间维度中呈现的事物聚合在同一空间，拓展了新闻报道的时空范围，创造出超越文本的实践空间。例如，中国日报2022年成立探“元”工作室，以人工智能为核心技术，推出虚拟数字员工元曦，元曦穿越古今，探访天津古文化街、苏州平江、拉萨八廓街等历史文化街区，和甲骨文、中国画、岩画、壁画、瓷器等进行互动，突破了“再现新闻事实”的叙述手法，数字人引领，代入用户体验，引人入胜。
第二，场景模拟，沉浸式交互。拟真叙事的另一个优势是通过仿拟使用户有身临其境之感，从而产生非真实之境胜似真实之境的效果。为达到拟真效果，一些融合报道倾向于采用第一人称视角，调动用户的视觉、听觉、触觉等感官。用户可以通过简单易操作的自然交互界面“进入”新闻创设的虚拟空间进行互动，以参与者的身份沉浸式感受故事。例如北京大兴国际机场启用的时候，CGTN基于历史数据和地形模型制作了大兴机场的全景仿真图，并配合机场航线的数据图，用户拖曳鼠标可直观感受大兴机场的每一个角落。再例如，网易新闻曾以“失踪青年章莹颖”为主题所做的H5，用长图漫画的方式仿拟了章莹颖从初到美国到被绑架失踪，最后犯罪嫌疑人落网的整个过程，用户进入H5创设的拟像世界，就像进入了新闻现场，沉浸感很强。
第三，共情叙事，追求情感共振。拟真叙事注重挖掘共情叙事线索，目的是激发用户共鸣，创造情感联结。拟真叙事的用户共鸣往往基于用户的深度参与。传统新闻叙事中强调对客观事实的叙述要“以情动人”。融合新闻的拟真叙事并非再现和叙述，而是以程序设计与用户直接对话，激发用户的情感，用户在仿真情境之中直接体验新闻故事中的情感。人民日报社新媒体中心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年的融合报道《复兴大道100号》，以超长画卷与“一镜到底”的形式记录时代巨变，描绘了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年来的伟大征程。作品在手绘的基础上，增加了AI交互技术，用户可以“亲自”到历史场景中体验，上传自己的照片，生成属于自己的“百年征程纪念照”，成为红色娘子军的一员，创造出“有我”的参与感，从而使用户产生对中国共产党百年奋斗的历史自豪感。
“叙事是讲述发生在特定世界中的一定数量的状态和事件。”[5]传统新闻报道的叙事结构是线性的，主要依靠文字和二维的图片生成内容文本。融合新闻的拟真叙事不同于传统新闻叙事，这不仅在于叙事角色的转换，也拓展了叙事的维度。拟真叙事是以人工智能等新技术为主要驱动，以虚实融合、具身实践、情感唤醒为目标的叙事实践。
二、边界消融：拟真叙事的真实性反思
采用拟真叙事的融合新闻作品丰富了新闻表达的样态，一些精良之作在互联网上赢得高点击量、高播放量，满足了用户需求。随着人工智能技术快速发展，拟真叙事作品预计会逐渐增多，未来可能呈井喷态势。但是，拟真叙事突破了原来的“叙事者—被叙事者—接收者”的叙述方式，技术嵌入之后，发布端呈现的是技术中介的真实。一个问题是，技术仿拟的真实是真实吗？拟真叙事的真实性如何判断？如何创作拟真叙事类作品才能做到守正创新，不影响用户对新闻客观真实公正的期待？从长期主义视角来观察，拟真叙事对新闻业究竟有何深层影响？
（一）虚实边界模糊。矛盾的是，融合新闻是新闻，真实是新闻的使命，而拟真叙事带来的未必是真。拟真叙事作品使得拟态现实与现实世界的边界更为模糊。采纳拟真叙事技术的融合新闻依赖技术模拟真实场景，将客观现实中存在的元素杂糅投射于拟真叙事景观之中，用户以参与者或目击者身份进入虚拟新闻现场，使得虚拟与现实体验相互混合，虚实之间的边界模糊。
虚实之间边界的模糊使得新闻的真实性越发需要强调和规范。创作者仿拟的现实场景是否符合真实？在一些不当的拟真叙事作品中，一些创作者利用虚拟现实技术模拟犯罪现场或意在吸引受众的注意力以牟利，此时沉浸式体验越逼真，则越有不良效果。新闻场景的模拟和还原需要采集大量信息以及调动用户的多种感官，对于新闻作品中新闻现场的仿拟的真实判定，目前尚无明确规范。
技术的拟真效果越来越显著，但与之对应的用户风险提示等尚未得到足够有效的保障。例如，目前的生成式AI技术已能够基于合成图片或定格画面生成基于任意行动指令的虚拟动态视频，这些视频在平台上首次上传时可能会有风险提示，但视频本身往往并无虚拟画面标识，因此在视频的二次或多次传播过程中，用户可能难以辨别其真实性。
（二）虚拟对现实的威慑。正如鲍德里亚所言：“我们不再处于从虚拟到现实之间的一种逻辑，而是处于虚拟对现实威慑的超真实逻辑之中。”[6]鲍德里亚对完全没有现实世界基础的第三类拟真表达过担忧。虽然超真实并非新概念，但其对现代社会的影响更为深远。媒体通过新闻报道建构拟态环境，人们通过拟态环境理解世界，参与公共决策和生活。融合了人工智能、虚拟现实和神经科技等技术的拟真叙事作品建构了超真实。而超真实会欺骗人类意识，人们转而选择人工仿真，这可能造成现实社会中的“真实”进一步退让。
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依赖于数据，而数据的模拟往往需要简化现实，将复杂的社会现象转化为可量化的指标和模型。这种简化可能遗漏关键变量，或过度强调某些因素，生成偏离实际的拟真场景。例如，据俄罗斯卫星通讯社报道，美国宇航局（NASA）开发的新软件绘制的一幅互动地图显示，伦敦部分市区可能会在2030年被淹没。这幅地图描绘了未来几十年世界各地因海平面上升而可能被淹没的地区[7]。这一新闻报道也不由得引发我们思考，在技术可供性赋能融合新闻实践，为用户提供风险感知条件的同时，“真实感”的边界究竟该如何划定？这种对真实的抽象模拟是否会给公众带来不必要的困扰？数据越详细，拟真程度越高，真实性反而越可能有问题。但是，普通用户的数据素养令他们难以分辨拟真是否为假，转而相信数据造就的“超真实”。
（三）用户的主体性迷失。拟真叙事作品往往需要用户参与其中，以用户的具身体验获得更好的沉浸式效应和传播效果。“去身体化”的拟真场景参与打破了时间和空间的拘囿，用户获得更多的自由，穿梭于不同场景之中，获得不同的新闻体验。但值得关注的是，用户在这些拟真场景中其个体经验也经过技术中介被系统化了，异化成可被计算的体验。换言之，拟真叙事对用户的隐蔽控制值得深思。
值得关注的是拟真叙事作品的价值取向。例如，非线性结构的融合新闻赋予了用户选择权。拟真叙事作品中，用户可以建构自己视听作品的线路，沉浸或参与到作品提供的拟真情境之中。表象是用户建构了自己的新闻，但是这些非线性结构是经由创作者计算和设计的，用户只是进入了创作者掌控的对话体系和符号系统。在拟真叙事的技术规则的控制下，用户的主体性不断受制于符号蕴含的价值导向。但是，隐蔽的价值导向是否符合新闻规范？这些元素在多大程度上需要还原或需要经过怎样的技术处理程序，仍需要权衡和进一步协商。
三、融合新闻拟真叙事的操作规范
数字媒介技术创设的拟真图景已经越来越逼真，但是这也对融合新闻的操作规范重塑和伦理边界省思提出了新要求。融合新闻的拟真叙事如何在遵循新闻专业规范的前提下守正创新，是一项需要深入探讨的长期课题。目前来看，其操作方法可从以下三个方面考虑。
（一）规约真实性声明，明确责任。业界应当确立统一公开的准则，在报道中明确声明真实界限。在具体的融合新闻实践中要树立新闻行业拟真叙事的伦理规范与操作指南。在人—机交互过程中，引入人为调控因素是必要的。制作者不能利用用户错觉，用户有权利知道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不真实的。用户需要知道拟真叙事的报道片段中出现的动作是不是生成式人工智能创建的动作，或者其中某段对话是否来自真实情境。对拟真叙事真实性的规范亦应包括：拟真的环境是否真，报道是否必须拟真，是否标识了拟真，拟真所带来的伦理风险是否已经经过明确评估。
（二）树立价值引导意识，促进认同。拟真叙事为用户创设了多元的信息接受样态，然而形式丰富并不意味着意义内核的同步优化，用户的自我认知协调也需要与拟真符号的意义内核产生价值共鸣[8]。有研究者基于交叉学科视角提出，认知信息处理包含享乐型体验与实现型体验两种路径[9]。在拟真叙事实践当中，促进感官联结的内容不能仅停留在即时的感官情绪体验上，媒体应激发用户产生实现型体验，即通过意义或意义与情绪的结合，刺激用户产生有益的认知体验，促进对真相的探求，进而建立价值认同。
（三）加强对开放式生产的把关。对于用户参与的融合新闻生产，媒体要做好内容的把关。人工智能技术介入仿真叙事实践之后，可以预期的是融合新闻爆发式增长，且会产生新的挑战。例如，普通创作者可以用大模型技术生成拟真视频，一些创作者为了吸引流量，往往会恶作剧或恶意训练大模型，以生成很多真假难辨的人工智能生成内容。媒体融合发展十年，主流媒体建立了开放式内容生产方式，吸纳和利用用户生产的内容。但是，来自用户的拟真叙事作品如何识别和利用？如何作为专业生产者和组织者帮助公众更好地识别深度伪造内容？媒体人仍需要进一步探索，使技术更好促进媒体与用户的双向对话，在人工智能时代进一步提升媒体公信力。
【本文为中国政法大学2023年科研创新项目“元宇宙媒介域新闻传播方式变革及其数字风险治理研究”（编号：23ZFG86001）成果，受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用专项资金资助】
参考文献：
[1]齐爱军.关于新闻叙事学理论框架的思考[J].现代传播，2006(04):142-144.
[2]恭扎罗·弗拉斯卡.拟真还是叙述：游戏学导论[J].宗争，译，符号与传媒(第二辑)，2011.
[3]杨保军.新闻真实需要回到“再现真实”[J].新闻记者，2016(09):4-9.
[4]恭扎罗·弗拉斯卡.拟真还是叙述：游戏学导论[J].宗争，译，符号与传媒(第二辑)，2011.
[5]杰拉德·普林斯.叙事学：叙事的形式与功能[M].徐强，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62.
[6]理查德·J·莱恩.导读鲍德里亚[M].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6:108.
[7]美国NASA预测：海平面上升导致2030年伦敦部分市区将被永久淹没[EB/OL].(2021-08-13).新浪网.https://finance.sina.cn/intercept.d.html/?chname=finance×=1,
[8] 赵双阁，荀莎.拟像的游移规制：智媒时代临场真实的价值界定与意义重塑[J].传媒观察，2024(10):68-77.
[9]Bartsch, A.,Schneider, F. M. . Entertainment and politics revisited: How non-escapist forms of entertainment can stimulate political interest and information seeking[J].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2014,64(03):369-396.
本文引用格式参考：
王佳航，赵琪儿.融合新闻拟真叙事的边界与操作规范[J].青年记者，2025(02):11-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