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
良溪村。 资料图片
一
近年来,我多次参加诸如“品鉴岭南”等采访笔会,深入了解了许多著名古村落,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古人自由迁徙的成果。古人因土地贫瘠,或遭灾荒、战乱,难以在本地生存,便打点家当,挑着担、推着车,寻找能够立足之地。
譬如位于深圳闹市、与香港“直连直通”的石厦村。这里过去是河与海的交汇处,涨潮咸水,落潮淡水,而咸淡适中的水域,海产品丰富,品质也好,自然就吸引人们在此下网。
16世纪时,据传是赵匡胤后裔的赵福善,带着妻子和文旭、养石、怀卜三个儿子来到此处,相中了深圳河入海口的这块风水宝地,落地生根。紧随其后有祖籍河南荥阳的潘氏一族也迁了过来,然后就是祖籍河北钜鹿的莫氏以及陈、李、张、龙、岑等家族,从四面八方迁来此地定居。河海交汇处的岸上有一片山岭,岭上有一巨石,可供打渔者在巨石下休息和躲避风雨。聚成村落后人们也习惯性地叫“石下、石下”,久而久之演变成“石厦”。
四川江阳著名的“张坝桂圆林”,也是数百年前一位张姓高人,在带着家人迁徙的过程中,发现长江在江阳形成一个“几”字形套窝,这个套窝里土质肥沃,尤其适宜种植桂圆,便放下担子就此安家,带领家人开荒种地,广植桂圆,距今已传至张氏第十五代。此地如今尚有数千亩桂圆林,1.5万余株桂圆树,其间还杂有数千株荔枝及楠木等珍稀树种。这里上百年的树木6000多株,主要为桂圆树,被誉为中国内陆桂圆“种质基因库”。
二
更为令人称道的,还有广东江门良溪村。宋高宗时,一个叫罗贵的人率领三十六姓九十七人,自南雄珠玑巷乘竹木筏,顺浈江水漂流而下,途经同古洲、明凤岭、岩前等地,经历了种种意想不到的艰难险阻,最终南迁至新会蓢底,即今日的江门棠下镇。
罗贵祖上家世显赫,为躲避战乱和饥荒,先迁至南雄保昌县,却总觉非久居之地。罗贵颇有乃祖遗风,乐善好施,沉机有谋,考取秀才后,却无意仕途,趁年关贺春,在家中宴请他所居住的珠玑巷乡邻,邀约大家一同向南而行。“但遇是处江山融结,田野宽平,及无恶势把持之处,众相开辟基址,共结婚姻,朝夕相见,仍如今日之故乡也。”南迁诸姓族谱中,多有记述这段商议。
雄才命世,大德鸣春。古代农民,积累了千百年的生存经验,懂得一个朴素的道理:土地是立足之本,劳动是养家之道。
罗贵等人的迁徙成功,鼓舞了粤北南雄的民众纷纷南下,就近、就便进入珠江下游的肥土地带。天地之大,各适其适,他们结草为庐,辟土种粮。移民不断地繁衍壮大,并陆续分散到广州、肇庆、惠州、潮州、韶关等地。
在罗贵等人到达之前,当地曾有两户人家住在山上,罗贵选了一处背山面水的地方建村,形如长弓,负阴抱阳,充气为和,还把原来的那两户也从山上请下来入村。后因村边的溪水清流涓涓,养育一方,于是给村子定名为“良溪”。
祖籍中原的罗贵,却理所当然被尊为“良溪始祖”。
三
由此,珠江三角洲的人文地理也开始渐渐形成。江门处于粤东中心位置,向来被誉为“珠江三角洲的源头”。千百年下来,“南下大潮”中的移民,已成为广府民系的主干,江门顺理成章成为广府文化的中心城市。清道光时,罗家已成为“粤东四大家”之一。
至今良溪村还耸立着高大坚固的罗氏大宗祠,内悬一联:“发迹珠玑,首领冯、黄、陈、麦、陆诸姓九十七人,历险际间尝独任;开基蓢底,分居广、肇、惠、韶、潮各郡万千百世,支流别派尽同源”。
当你走在良溪村的千年古道上,就会对此联有强烈的感受。古道一丈多宽,青石铺就,历经千年,踏痕深刻,中间光滑。古道两旁是数百年以上的老楼,底部均垒砌着长条石,上部是清一色的青砖,多为二三层,间或有高出一头的四层楼。墙面平整,楼角垂直,门楼挺拔,上面的雕刻大多保存完好,楼群少有破损之处。
其中一栋楼的外墙石头上,刻有几行字:
“此屋及斗底均系茂仁祖之业,不典、不当、不卖、不按揭等,特此批明。光绪三十一年九月初七,罗怀德堂谨批。”
罗家这一“不典不当不卖不按接”,竟使这一片良溪古楼、古道成为珍贵的文化遗产和深受欢迎的景区。当你置身在这古建筑群中,不能不产生今夕何夕的恍惚。
或许只有到江门特殊的地域文化和民风民俗中去寻找答案。江门别称“五邑”(即所辖新会、台山、开平、恩平、鹤山五县),这五个地区,人文风俗相近。良溪古村厚文,随处可看到保存完好的历史和文化。有诸多古人,因迁徙的自由让他们成了望族,也成就了一个个今天大热的著名古村镇。
其实人们的迁徙从未停止。还以石厦村为例,该村在外的人口数倍于老家,分布在中国香港以及美国、欧洲等地。而原村民迁走了一部分,新村民又迁进来,当下在石厦村的外来务工人口,是村里户籍人口的20倍,这些人中的很多将会留下来,又成为石厦村人。
在岭南,这样的“新移民古村”很多。珠海乾务镇的荔山村,现有户籍人口4680人,而常住人口却有10680人。数千人的外来务工者,大多是拉家带口,心里没有不打算长期留下的。
岭南许多著名的古村,之所以生机蓬勃,活力四射,正是由于吸收了众多新的移民。“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树挪死,人挪活”……这些朴素的古谚证实一个道理:迁徙、流动,是人类历史中重要的基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