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乍暖还寒,菜市场西头的铁门刚吱呀开条缝,老孙头的三轮车轱辘已经压在门槛上。车斗里码着沾露水的菠菜,根上红泥还没干透,活像刚从冻土里薅出来的翡翠簪子。母亲总念叨,二月里的菠菜最金贵,经了霜又没抽薹,嫩得能掐出水来。

“小子替班来了?”老孙头呵气暖着开裂的指节,霜白的眉毛挂着水珠。我望着他军大衣领口露出的蓝秋衣,忽然想起以往每年这时候,父亲也是这样裹着旧棉袄来买头茬菠菜。那会儿老孙头总笑他:“老哥你这菜买得比大雁还守时,节气准到。”父亲就搓着手笑,说吃了菠菜钻天柳,图个春气儿。手心还沾着点油迹,是跑采油现场没洗净的痕迹。

拐过水产摊子,铁皮盆里的带鱼泛着银鳞,卖海带的老太太正往塑料布上撒盐粒子。咸腥气里忽然漾开缕甜香——糖炒栗子的铁锅转起来了,黑砂裹着栗子哗啦啦响。我摸出母亲塞给我的零钱要买半斤,摊主大刘却多抓了把:“记得你爸以前就爱就着茉莉花茶吃这个。”那年深秋父亲住院时,大刘还往医院送过糖炒栗子,说病人嘴里没滋味。父亲走后,那茶缸子至今仍摆在窗台,茶垢积得比紫砂壶还厚,睹物思人,一阵唏嘘。

干货摊前悬着的腊肠油亮亮的,卖花椒的老汉在打盹,面前摆着三个粗瓷碗:青花椒、红花椒、混着橘皮的料椒。母亲做菠菜拌粉丝,总要来这儿挑花椒。她总说机器打的花椒面不香,非得石臼现舂的才出味。有回我嫌麻烦,母亲戳着我额头笑:“过日子就跟捣花椒似的,急火快锤出不了真味。”那时我不懂,直到看见父亲在油田三十年工龄的奖状,边角都磨成了毛边。

菜摊尽头新开了家豆腐坊,热气顺着门帘往外涌。穿白围裙的姑娘切豆腐像在绣花,尺方水豆腐颤巍巍卧在荷叶上。这让我想起三十年前菜场东头的豆腐西施,她切豆腐时总哼家乡的剧,案板震得马尾辫一甩一甩。父亲说母亲怀我时闻不得腥,独爱吃她做的杏仁豆腐,后来人家搬走了,母亲还念叨了好些年。如今想来,那绵软的豆腐里裹着的,是父亲蹬自行车打豆腐的热气。

称完菠菜往家走,车筐里突然蹦进一个柿子椒。卖菜的小媳妇隔着人堆喊:“大哥!开春头茬柿子椒,给老太太尝鲜!”我扬扬手里的柿子椒道谢,想起这姑娘刚来时怯生生的,母亲常教她摆菜要露青头。如今她摊前总摆着母亲爱吃的茼蒿,说是专门留的“敬老菜”。菜叶上的露珠映着朝霞,倒像谁在寒冬里攒着的眼泪。

路过修鞋摊,老皮匠正给王奶奶修拉链。炉子上坐着熏黑的铝壶,突突冒着白气。“小子捎个信儿”,王奶奶颤巍巍递来包山楂片,“让你妈得空来取棉鞋,我纳了双新鞋垫。”去年母亲给她送菠菜饺子时,发现她独居冷清,后来整栋楼的老人突然都吃上了王奶奶腌的糖蒜。那蒜瓣腌得透亮,像封在坛子里的月光。

楼门口碰见收废品的赵叔,他三轮车上绑着捆旧报纸,车把挂着塑料袋。“正要寻你呢,”他掏出袋荠菜,“老家地里刚薅的,让你妈拌豆腐。”春天头茬荠菜叶背泛紫,根须上还粘着冻土。母亲说这样的最去火,从前父亲下班总绕道野地挖一兜,裤脚沾满苍耳子。那些刺球儿曾扎在我童年裤脚上,如今想来,竟是岁月留下的疤。

钥匙转两圈就开了锁——母亲果然在择菠菜。阳台上那口青陶盆养着新买的鲫鱼,鱼尾拍得水花溅到蒜苗上。“老孙头给的菠菜真水灵。”我把柿子椒放窗台上,看母亲佝着背抖菜根上的泥星子。三十年前她也是这样站在蜂窝煤炉子前,铁锅里的菠菜豆腐汤咕嘟嘟冒泡,我趴在小饭桌上画雨水节气的手抄报。那时的“雨”字总写歪,父亲用厚重的手掌包住我握笔的手,说雨水要斜着下才滋润。

楼下传来磨剪子的吆喝,母亲突然停住手:“该把你爸那件旧棉袄找出来了。”我愣了下才明白,她说的是盖在菠菜畦上的棉袄。往年这时候,父亲总把旧棉袄铺在泡沫箱里,撒上菠菜籽搁在暖气片上,说这是给种子焐春。补丁摞补丁的袄面下,新芽正顶开陈年的棉花絮。

夕阳斜进厨房时,菠菜粉丝拌好了,青白玉似的盛在豁口蓝边碗里。花椒油是新炝的,混着蒜末在碗沿凝成琥珀色的圈。母亲非要我尝第一筷子,自己却转身去翻日历:“惊蛰该吃梨了,赶明儿……”

话没说完,忽然飘来谁家的葱花爆锅香。楼下孩子们在水泥地上画跳房子,粉笔印子晕在返潮的地面上。母亲望着窗外发了会儿呆,暮色爬上她鬓角新添的白发,却染不灰眼里的光。这一刻忽然明白,原来春天不是柳梢上的嫩芽,而是旧棉袄里萌发的种子,是蓝边碗里不褪的碧色,是日复一日在人间烟火里打捞温暖的掌心温度。

菜市场东墙根儿,不知谁扔的菠菜根竟生了新叶,在砖缝里支棱着绿耳朵。卖糖葫芦的经过,玻璃柜里的山楂裹着冰糖,映着晚霞像串红灯笼。母亲把剩下的菠菜叶泡进清水里,说留着明早煮面——北方二月的夜风还硬,可窗台上的柿子椒已经悄悄泛了红晕。父亲种的君子兰突然抽了箭,花苞鼓得像攥紧的拳头,在暖气片上慢慢松开指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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