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心似火》是张炜2009年出版的一部奇异之书,是以散文、小说、文论诸种文体的综合并用,创作出的一部极具实验性的长篇学术/艺术著作。该作甫一出版即引起热烈反响,并译介海外,至今已出版十余个版本,长销不衰。它既有迷人的叙事,又有深长的思辨,语言精粹隽永,诗性理性并重,感时忧世,属于不可多得的力作。书中论述的“恣与累”,当为新的警世恒言,可唤醒物质主义和享乐主义的沉迷与陶醉。闪耀于全书的是一颗晶莹的“芳心”,让我们一起来追怀她、仰望她。



无言与词费

对比那些侃侃而谈的人,另一些人倒是颇为落寂的,坐在一个角落里默默无言。侃侃而谈的人往往来自大地方,比如闹市学府;而沉默者一般是小地方的人,他们初来乍到。怎样才能与这个令人眼花缭乱的世界交谈和对话,一直是这一小部分人的难题。说话之难,这在他们来说是有深刻体验的。对于那些挥挥洒洒到处言说的人,他们不仅是惊讶,更多的还有愰惑。这些无处不在的成吨的语言既新鲜又陈旧,他们似乎听过了一千遍,但仍旧还是有一部分不能听懂。沉默者之所以沉默,就是他发现了自己的语言对方也听不懂,他与这个世界失去了交流的基础。以前也尝试过几次,结果就是因为词汇和言说方式的差异,给他人造成了许多的误解。因为说了还不如不说,所以他慢慢也就变成了一个无言者。无言就是无话可说;可是他心里的话又实在是太多了,他有那么多话要对这个世界倾吐,有的话甚至十分重要和急切,起码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可就是没有办法,他找不到一个言说的场合,找不到完全听得懂的人。

可是肚子里装的话太多太久了,也会令人生病的。于是沉默寡言者就得找一个相对僻静的地方,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哪怕倾听者只是一些树木或一面墙壁。这情形又多少不同于自言自语,因为他毕竟还是选择和寻找了一些听的对象。它们没有只言片语的回应,没有任何赞同和反对的意见,这是他最不甘心的事情,只是没有办法。这些词语全都浪费了,这些词语同样可以成吨地计算。不过他又想到了那些侃侃而谈的人,那时听者与说者操弄的都是同一种语言,以至于分不出单个的人,因为所有的语言都混在了一起,这同样也算浪费了成吨的言词吧。



看来词语在许多时候是廉价的,说了白说,不说白不说,浪费是在所难免的。那种古书中所说的价抵千金之言,看来只不过是关于语言的一种传奇罢了。还有一种说法,叫“一言丧邦,一言兴邦”,更是极度夸大了语言的力量。但是历史上毕竟有一些靠游说来谋生以至于显达起来的人物,比如战国时期那些纵横士,他们或主张“合纵”,或主张“连横”,谋划的都是国家兴亡的大事。当时那些野心勃勃或小心自保的国王们,被游说者弄得坐立不安。这些权力大到不能再大的一邦之主,这时竟然给放在了语言的夹缝中,显得左右为难。倒是游说之士倚仗着三寸不烂之舌,能够左右逢源,活得很潇洒。这些人除了有极大的说服力或蛊惑力,再就是掌握了一种通行四方的语言,从东方到西方,从中原到蛮夷,谁都能听得懂他们的话。

看来任何时候都有一个语言上的妥协和变通的问题。在春秋战国时期,不懂得繁华的临淄城和强悍的秦国咸阳的语言,大概是没有资格做一个游说之士的。东莱人如果固执地操着自己的古腔,无论有多少本事,在许多场合也就只好闭上嘴巴了。随着秦国的东进,当年那些雄辩滔滔的稷下学派也就星散天下了。这些人到底去了哪里还不可知,但一路往东是无疑的,那里才是安全的正途。因为东方不仅是海地茫茫的边缘地带,而且还可以离西方的秦国尽可能远一些。有人认为这些人并不甘心一下子放弃,而是在东部的某个地方重新集结了,在那儿再次形成了一个影子般的“稷下学宫”。这样说也似乎也有些道理,因为后来有一个地方虽然没有一个稷门,但其内容实在是非常接近的。



老黄县城西北十五里有个地方叫士乡城,就是因为当年聚集了一大批学士而得了此名。流传至今的一支当地古谣说:“西有士乡城,夜夜朗朗读书声”,描绘和记录的就是那样的一番研读场景。按照当时稷下学派的风格,各路门派学子不仅是读书,而且还要激烈地辩论,要使各种思想剧烈交锋。这就不免有些吵。在士乡城西边不到五六华里,还有一个村子叫“儒林庄”,这名称从古到今一直延续下来。这一批儒士学人的东进,究竟是在咸阳发生了焚书坑儒之前还是之后,现在已经无从考察了;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即肯定是发生在秦国统一中国以后。

从此之后齐国的士开始分化了,稷门下的辩士们先后走向了不同的人生旅程。有的随上徐福远航出海,有的西去侍奉新的强权,也有的潜隐下来,一代代过下去,终于成为古登州的土著。这期间他们必然经历了最激烈最痛苦的内心冲突,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面对一个全新的世界,他们不知道该收声敛口,还是大声放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又是这样的两难逼到了身边。这里的“穷”不是一个经济概念,而是理念和王道上的穷途末路。服务于一个从心里厌弃的强秦,这对于相当多的一部分人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古代常常说的“君子固穷”,指的就是在这样的大是大非问题上的选择,“穷”既是结果,又是他们自己将自己逼到一个角落的必然境况。

比起这些无言的人,另一些西行的齐人却有了放言的好机会。他们去了咸阳,游走在同行的商贾和新结识的官宦们中间。为了自己的利益选择,他们可以操起一口刚刚学会的秦语。在他们口中,所有过去的同道、那些稷下学派以及全部类似的人物,都不值一提,既没有人格且操守低下,全是必然灭亡的齐国贵族的附庸和渣滓,是要随着太阳一块儿没落下去的人。他们尤其要嘲弄齐国的语言,特别是古登州那一带的土语。并且言之凿凿地指出,这种语言本身就充满了晦气,就像齐国的运势一样倒霉。

民族镶了金边

我们怀念和想像曾经在半岛地区以及其他地区里生活过的一些人。这是一部分特殊的人物,他们或者特别执着于一种思想,或者有着奇异的幻想,所言所行实在太与众不同了,所以怎么也难以消失,最后也就被记录下来了。有了他们,很久之后或从相隔遥远的地方回望这个地区,首先就会想起他们的言与行,他们的身影。比如孔子、孟子,比如屈原、李白、杜甫、苏东坡,有了他们,有了他们的思想和诗章,这个民族就变得熠熠生辉了,仿佛被镶了一道金边似的。



任何民族都是如此。有人说“吟唱诗歌不会劳而无功”,大概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这里的诗是广义的,它也包含了思想与各种艺术门类。列举一下我们的邻居,那个地跨欧亚大陆的俄罗斯吧,一想到那片辽阔的土地,我们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普希金、托尔斯泰、托斯妥耶夫斯基,想到这一串长长的名字。有这些人的吟哦和沉思放在那儿,这片土地也就闪烁出金色的光泽。不仅是俄罗斯民族如此,任何一个民族都是如此,当远处的人、另一个时空里的人回望它们时,都不可能忽略这闪闪的光泽,因为这是耀眼的光,是一个民族精神的整体,它正透过其边缘放射出自己的光辉。色泽即精神,这是投射到远处的一种能量,是包裹之物,也是她的形象即面容,她的气质和风采。



无论孔子当年有多么奔波和懊恼,他的鲁国都因为他而光芒四射了。后来大一统的国家包含和消化了鲁国,孔子也就成了偌大一个国家和民族的象征人物。每逢谈论起几千年的历史,民族自豪感一旦洋溢起来,我们就会脱口说出一句:诗书之国。正是如此。一个诗书之国无论遭受多少困顿和挫折,还有什么好自卑的?还有什么不可能克服的?一个民族的巨大难测的张力,难道还不能让人从中感知?难道还有什么比这一切,能够更充实更集中地传递出她的全部信息?

他们的哀伤也是一个民族的哀伤。他们代表了同时代的人,甚至是不同时代的人,在一起经历时光的奥秘。民族的道路曲曲折折,几千年过去,难免会出现各种奇迹,他们本身即是最大的奇迹。任何国家都难免遇到各种灾难,各种动荡,各种荒唐和愚蠢,各种善良的人和正义的人。比如那些曾经分割大地执一方牛耳的所谓国王们,一个个有的残忍,有的荒淫,有的宏图大略,有的昏庸无能;有的仁慈,有的粗暴,有的还像孩童一样有趣;有的杀人不眨眼,有的多愁善感儿女情长。反正不论遇到什么样的人,那个时代都得忍受下来,与之相处。时光之母生下一些孩子来,就得眼含热泪扶养他们,无论她愿意还是不愿意。

这其间只有一些特别的观察者与思想者,他们才稍稍具有超越的目光,并且正在用这目光去打量一切。他们当时的各种言说和感慨叹息留下来,让后来人能够真实地回返到过去,如临其境。无论是怎样的风格和气质的不同,这些沉思者或吟唱者都能隐隐透露出心底的怜惜。他们怜惜苦难的大地和人生,虽然生逢其时,对自己的时代却像对待一本不忍卒读的大书。正是这种出自人性深处的怜悯,才使一部纷繁的民族史有了生命的体温,有了人的气息和灵魂。

我们读到当年淳于髡对齐威王用心良苦的一次次规劝,读到孟子对一个个君王臣子们不厌其烦的剖示和辨析,更有孔子对那些寡人们的引导,都会产生出一种蕴含了幽默感的焦虑。这种焦虑是古今共通的,而幽默却是后来人才能读得出的。除了淳于髡之外,一般的智者和哲人都是庄重深邃的,而国君们由于拥有决定权和采纳权,所以在交谈的现场就显得有些放松了,有时还咿咿啊啊的心不在焉,即“王顾左右而言他”,胡乱搪塞,有时又权作繁忙政事之余的休息和另一类娱乐,就像找人下棋差不多。他们不知道在胸藏万壑的圣哲们眼中,这一番心思就像孩童一样单薄浅近。圣哲是在怜悯中与之周旋的,没有这深长的怜悯,也许早就躲得远远的了,或者去做一个山中隐士也说不定。



一部《楚辞》和《论语》,差不多从两个方面概括了中华的心。绮丽完美和花团锦簇,更有忧愤和狂喜,有越乎凡众的放肆和想像,这就是屈原啊。而孔子强大的探究力和强大的克制力,一种永不妥协的固守和实践精神,又是另一条道路了。这两条道路都通向了一个追求,那就是真正的浪漫和完美。一个民族竟然会发生这样的大奇迹,这样的大拥有,那么其他任何困苦可能也就不在话下了。

关于这金光闪耀的镶嵌,可以一直历数下去。民族与民族之间是不同的,但他们各自有着自己的荣耀。这当然不是唯一的荣耀,但我们说过了,它是金边,它是这个方面的唯一。近代国学大家王国维曾经列举了四个大文学家,说的是屈原杜甫苏东坡和陶渊明。如果把陶潜换成李白呢?如果再列举下去呢?如果除了文学再加上思想和哲学呢?这样扳着手指数下去,就会有一个长长的名单,它们连接起来,会像一条金链那样,能围着我们的民族绕上三匝。

这是多么美好的回望。我们有时也的确需要生活在这频频的回望之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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