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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哲按:
今年的春节档,《哪吒2》超百亿的票房神话,让全国人民都 high 了。但这个神话的背后,是2024年全国电影票房收入同比下降近四分之一。哪个最能代表中国电影市场的真实情况,可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判断。
但不争的事实是,电影业,成为一个风险越来越高的行业。动辄上亿的投资,可能上映后一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而青年导演这个词,已经变成了一种处境。缺少资源、机会少、收入不稳定、面临新技术和消费习惯的冲击,在前后夹击中,青年导演们焦虑地各自摸索自己的路。
电影,是导演给观众造的一个梦,让我们在原本的生活轨迹之外,在影院里过两个小时另外的人生。
造梦的人如果没有梦想了,电影也就消失了。
我和青年导演高临阳是在两年前的一个活动上认识的,他听过我的节目,我看过他编剧的电影,好像一下子就熟悉起来了。我原本以为,像高临阳这样年轻有为的青年导演,应该是状态极好的,跟他聊过之后,我才知道他经历过的坎坷,而这些,也成为了他创作的源泉。
中考作文满分的倒数第一
大家好,我叫高临阳,是一名电影导演和编剧。最近刚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中短篇小说集《把空气冲破一下》。
我妈妈是中学政治老师,那个学校的初中和小学是合并在一起的。我小学在她学校,属于教工子弟。班主任跟我妈妈是同事,所以我必须是个好学生,对我的要求格外严格。因此,我做了六年的班长。
小时候我很调皮,妈妈可能为了按住我的心性,让我学了书法,甚至所有的奖励机制都来自书法。比如我想要个遥控赛车,妈妈就说写够 200 张书法就给你买。写完之后,妈妈真的给我买了遥控赛车。所以,我当时的书法获得了国内和山西省的很多奖牌,一筐一筐的像奥运金牌一样,金的、银的、铜的都特别多。
内心而言,我是不喜欢书法的,但没想到书法这件事改变了我的命运。
有一天,妈妈突然让我去参加一个考试,说我被山西省最好的中学山西省实验中学录取了。原来她拿着我所有的书法成绩去报名,学校以特长生的身份把我招了。我们的学校就在山西省政府对面,省政府领导只要过马路就能进我们学校。学校有四套校服,包括春秋装、夏天短袖、冬天棉袄,还有一身正装西服,如果有领导过来视察,我们就统一穿制服。
甚至,学校还有研究性学习,跟大学写论文一样,对课题要做开题报告,初中的孩子就沿街做问卷调查。这是一所极其开放、包容的学校,初中部所有学生的梦想就是直接进到学校的高中部。但我的成绩在班里非常一般,结果很意外的是,我中考时超常发挥,作文得了满分,就考到了山西省实验中学高中部的实验班。
■图 / 高临阳母校——山西省实验中学
可能我更喜欢文科,但我们学校没有文科实验班。我父母也很意外我能考上高中部,我一下就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放松警惕了,所以,心思就完全不在学习上了。
然而高中的第一次大考,我就考了全班倒数第一名,这件事有内因也有外因。外因是,高中部比初中还要先进,高中有了学生会。有文艺部、宣传部,甚至还有外联部。我当时就成了宣传部部长,管校刊、广播站,根本没有时间学习。
内因是我们班的同学都是全省各地的尖子生,大家中午甚至可以不吃饭,一直学习,互相竞争,非常卷。我中午也不怎么吃饭,学校门口有书店,我就开始读一些小说,把省下的钱全部用来买书。
但我没有想到,在第一次大考中居然考了倒数第一名。班主任也蒙了,我人生中第一次被叫了家长,妈妈被叫到我们学校,被老师训斥。然后我妈拉着我出了学校,一句话都没有说。回了家也没有提起这件事,也没跟我爸说这个事。它导致的一个问题就是,我极其努力,具有特别强的内疚感。当时我决定了,肯定要学文了。到了文科班以后就没有倒数第一了,但成绩还是挺一般的。
我想当主持人
因为我是学校广播站的,那段时间突然对做主持人这件事产生了很强的兴趣。一方面,在广播站时我可以每天把想分享的故事、小说、诗歌念给大家听,这是表达的一个通道,而且它特别秘密;第二,每天早晨学校会放一个电视节目,白岩松的《新闻周刊》,他会把过去一周的事情分享出来,包括康辉做的《世界周刊》。我突然觉得主持人好厉害,可以有那么强的能力去总结、归纳、筛选、评论。我特别被打动,所以就跟妈妈说「我想学主持,想当主持人」。
当时我妈就找了太原电视台的一位老师教我学播音主持,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要考全中国最好的播音主持学校——中国传媒大学。到了高三之后,我开始考学。父母陪着我来北京住地下室,我记得地下室旁边是一个拉二胡的学生,每天拉着特别丧的音乐,我觉得我肯定考不上了。最后也真的就没考上,因为竞争实在太激烈了。
考传媒大学播音主持的时候,教我播音的老师建议再多考一个专业,叫戏剧影视文学。结果我播音一试就被刷下来了,但戏剧影视文学的一试、二试、三试都过了,所以拿到了戏剧影视文学的合格证,这意味着我只要高考过了一本线,就可以去读这个专业了。所以我又觉得有戏了,自以为考上一本很容易。
落榜
交志愿表的时候,我一本填了中国传媒大学,二本填了浙江传媒学院。我的班主任让我再填一个志愿,于是我翻着志愿册,报了杭州的一个学校,叫中国计量学院,填了法学专业。
等到出分那一天,我们一家三口坐在电脑前输入准考证号查结果,屏幕显示「恭喜你被中国计量学院法学院录取了!」
这个结果对整个家庭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落榜,对于父母的期待,自己的期待,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包括我作为学校这么器重的一个苗子,居然考到这个成绩。
与电影结缘
2010 年,记得我去计量学院报道的那天,下着特别大的雨,隐隐绰绰地看见一个学校,没想到那学校就是浙传,就在计量学院的旁边。
在计量学院可以选修其他学校的课,所以我就选修了浙传电视编导的一门课。听课的时候有教室在放电影,五彩斑斓的,我就去蹭课。他们讲外国电影,讲欧洲电影,讲日本电影,那些放的片子都是平时不可能看到的电影。蹭课的时候我就找浙传同学要课表,想办法混到他们各个讲座。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处于一个挺失败的环境里面,特别需要一个东西去逃离。对于我来讲,电影给了我一个空间可以逃到里面去,而那个地方离我太遥远了。
那时候杭州的影展还挺繁荣的,我得从下沙大学城坐两个小时公交车去看影展,包括后来我认识了《路边野餐》的制片人单佐龙,他是杭州影展的负责人。
我记得看过一个艺术片叫《都灵之马》,没有任何对话,就是那个人跟马。看的时候也看不懂,但是会被那种力量和坚韧所吸引,特别心疼他,觉得好像那是自己的一种分身。
■图 / 电影《 都灵之马 》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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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人生终于回归正轨
记得那会儿我在浙传听课,下课之后好多人走掉了,我就坐在教室里面,好想在这多待一会儿,特别想成为他们的一份子。我就想,我现在是中国计量学院法学院的学生,怎么才能学电影?唯一能让我离电影更近的就是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手册里面写了,只要考到法学院的第一名,就可以转专业了。没办法,我就开始疯狂地学习法律,最后考到了法学院第一名,转到了文学院。
到了文学院以后,就继续去蹭课,也接受了文学训练。那个阶段其实我就没有再怎么去写过小说了,高中时候还会写一点小作文,就是一些随笔, 我会发在《儿童文学》上。
当时《儿童文学》也邀请所谓的一些「小作家们」来北京参加培训座谈。但是现在看来,我觉得那东西很不成熟。到了文学院的时候,我就没有再写了,因为要阅读大量的经典文学,那些名家写得太好了,好像我写什么都离文学特别远。反过来讲,我对电影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所有的时间都留给了电影,就开始想去学电影。
后来我也比较顺利地考上了中国传媒大学电影学院的研究生。2014 年,我终于到了北京,当时雾霾特别严重,但我觉得那雾霾都是提拉米苏味的,太美妙了。我的人生好像开始回到正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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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方设法赚钱拍电影
到了传媒大学,我就开始去修他们大一的戏剧影视文学课,看着前面那些学弟学妹们,就好像是看到四年前的自己一样。那会儿还去北京电影学院蹭课,去标放厅去看电影,听大师班。
但是真的学电影时,会发现和想象中不太一样。因为这个东西特别费钱,我们开始要拍学生作品,每拍一个作业都需要花钱,少则一两千,多则上万,就看想拍什么规格的电影了。关键还是毕业的时候,要拍一个毕业作品,要花更多钱,有的人要十几万,有的三四十万。
作为导演,要请好的团队、好的演员,用好的设备。有朋友的话,可以来帮你,但是有些硬件的钱、场地的费用,都是要花钱的。
当时学校里有一个青年编剧的比赛,奖金是两万块钱,我就瞄上这事了。为了挣钱,我开始学习写长篇剧本。我的第一个剧本写的比较稚嫩,讲一个三流高中的高中生,他是家开澡堂的,偶然之间就拿到了一个一流学校学生的校服。他就披上这个校服,跟人家学校里面的学生谈恋爱,混在重点高中里。
第二年我就中了,拿到了两万块钱奖金。第二年我又写,第三年又写,连续三年都很幸运地拿到了那笔钱。但我认为钱还不够,于是我开始动别的脑筋。
我住在传媒大学的五号楼,旁边就是一个人工湖,很多人都在那练声。我突然想到我也会,于是重操旧业,干起主持人的活了。我的主要业务是婚庆主持人。
我觉得很多婚庆主持人的稿子都是一套,只是换汤不换药。我主持第一场婚礼时,我就叫新人讲述他们的爱情故事,然后融入我的稿子中,既换汤又换药,提供了增值服务。
我接过十年爱情长跑的一对新人,他们是我们传媒大学的一对师哥师姐,求婚的地点就在我每天跑步的操场上。我也接过二婚的,闪过婚的。
■图 / 高临阳主持十年爱情长跑的一对新人
有一对新人认识只有半个月就结婚了,我约他们出来聊天时,男孩出去上厕所,女孩就看着我,说她其实不爱他。
后来我的婚庆业务干得风生水起,因为一场活动有两千元的收入,可以在经济上独立一点,拍片子的时候也稍微宽松一点,作为素材的补给,可以看到爱情的很多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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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处女作——《吞剑者》
2016 年夏天,我路过太原火车站时,一个女性吞剑者的形象突然闯入我的脑海中。因为在我小的时候,太原火车站附近有很多耍猴卖艺的,所以对流浪艺人的印象很深。但随着太原的改造,那些人都消失了。
所以当我重新回到太原,突然看到那个熟悉的地方已经变得很陌生时,我想到了一个吞剑者的形象。我没有看过吞剑的表演,也没有见过吞剑者,但我就开始写了一篇小说,叫做《吞剑者》。讲的是一个女性吞剑者来到了一个小镇,改变了一个小男孩的生活。小男孩想去学习吞剑这门技术。这个小说大概用了一周时间写完。写完之后,我觉得我好像会写小说了。
但它不是我的必要事情。我大多数时候还是要做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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戛纳电影节,我来啦!
2017 年毕业时,我感觉学电影、做导演就是我的出路。所以毕业以后,我在家里继续改剧本、写小说。然后就跟着我同一个导师的同学魏书钧,一块去延边拍摄完成了他的毕业短片《延边少年》。2017 年 9 月份,在我们去延边的前两天,朝鲜核试验了。魏导在我们的群里面说「咱们还去吗?」因为觉得核试验之后空气肯定都是有毒的,但我们年轻,不怕,就去了。
■图 / 《延边少年》电影海报
我们到了之后,坐出租车都不敢开窗户,觉得空气特别诡异,其实没什么事。但当时边境上有特别多的警察,我们开着车在中朝边境晃,动不动就有警察把我们拦下来查身份证。我身份证上写的是中国传媒大学,警察以为我是记者。我说「我不是记者,是学生,过来玩的。」那段经历还挺奇妙的。
2018 年,我跟魏书钧导演合作,作为他的编剧和执行导演完成了《延边少年》。拍完这个片子后,我们就投了戛纳电影节参赛。
有一天,我们正在他家楼下附近打球,突然他接到一个电话,说我们的短片被戛纳电影节选上了。我们一开始以为这是诈骗电话,刚毕业 28 岁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后来确认电话确实是法国的,这事是真的。我当时跟他还有摄影指导三个人就故作镇定,说「去吃饭吧,继续聊剧本。」但没有一个人能聊得进去剧本,都想的是去戛纳穿什么。定西装后,就开始想怎么去玩了,没有人再聊剧本了。
到戛纳以后,我感觉就像穷小子进城,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一切都是新鲜的,太好玩了。疯狂地看电影,当时看了俄罗斯的一个非常棒的摇滚乐片子叫《盛夏》。印象特别深,电影里有个男二号是韩国人,男一号是俄罗斯人。
戛纳有一个宴客厅,你可以进去免费喝酒喝咖啡。没事我们就去待着,能看风景,能喝点酒。后来我们看到那个男二号在,就想去跟他合影。但是找谁拍呢?旁边有一男的,我找他拍。合影出来之后,我们突然就觉得不对劲,说「刚才给咱拍照的是不是男一?」
在戛纳电影节需要穿西装,但我的西装裤子露了一点点脚踝,走戛纳闭幕式红毯的时候,工作人员不让我进。我说「我是电影制作人」,他们指着我露脚踝的裤子说「不行」。当时导演还有摄影指导都进去了,然后我说「怎么办」?工作人员就指了对面的 ZARA。
■图 / 高临阳在戛纳
然后我去 ZARA 买了一条西裤,回来就往红毯上走。关键是我本来那条裤子怎么办?我只能夹在腋下,夹着这条裤子走了人生当中的第一次戛纳红毯。
走在我前面的应该是《幸福的拉扎罗》的导演爱丽丝·洛尔瓦彻,我非常喜欢那个电影,她离我特别近。所有人走戛纳红毯的时候都要享受那一时刻,但我是想着赶紧过去,我要进去。
颁奖的时候也特别有意思,我们也不知道会得奖,《延边少年》得了戛纳特别提及,一上来就宣布魏书钧导演的名字,然后魏导站起来,我们太开心了。
那年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拿的金棕榈最佳影片,第一次看到一位导演从你身边走过去。在那个地方真的属于电影,所有的尊重给到的不是明星,而是真正的电影工作人员。所以反过来看,当我真正进到行业内遇到的一些事情,那是电影的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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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处女作——《再团圆》
当时我已经有了第一个电影剧本《再团圆》,是我在 2017 年写的参加剧本比赛的第三个作品,也是最想拍的。
电影讲的是一对半路夫妻,老人跟老太太各自有前夫和前妻,但他们已经很早去世了。然而有一天,老人听到他山西老家前妻的坟地要拆迁了。他就跟现在的老伴说「有没有可能你跟我还有我的前妻,我们三个人埋在一起?」这个想法让家庭产生了一个巨大的波澜。
这个故事的源头来自我的朋友,他的姥姥跟姥爷就是这样一种状态。他姥爷是他的后姥爷,有一天姥爷提出了这个想法,家里人没有同意。我突然对那个老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好奇他跟前妻经历了什么,为什么要提出这样的想法。
对于我自己来讲,真正的原因是我姥爷遭到过特别大的冲击,因为他是国民党的老将领,我们家就从太原被赶到了山西的孝义。我姥爷带着我妈妈、我姥姥从太原离开。姥爷坐在卡车上面一直挺着腰,没有低头,树枝刮破了他的头,流着血。
等姥爷被平反后,重新回到太原,事情好像就过去了。但是到了他晚年的时候,姥爷嗜酒如命,突然之间就疯了。他站在家门口,说他国民党的老部下要给他送钱。他曾经遭受的那些际遇,就像一个怪兽在折磨着他。一个人的过去深切地影响着他的今天,所以当我听到合葬的时候,把回忆给勾动起来了,我就要写这个剧本。
■图 / 高临阳的姥爷与家人合影
写剧本的过程中,我一开始把它当做老人题材,好像我要进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当中。我就混迹于北京的老年相亲公园,坐在那儿一下午听他们在聊什么。我发现他们的交流方式与年轻人差距不大,慢慢地我觉得我不能再去想写一个老人了,而就是写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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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葱计划
《再团圆》是比较幸运的,因为 2018 年导演协会有一个青葱计划,奖金很诱人,有 100 万,可以拍电影。我在这个比赛的最后一天报名,之后居然被选中了。
整个青青葱计划是个很漫长的培训。从 30 强进到 20 强、10 强之后,他们会给一笔钱,可以拍摄两个短片,一个是围绕着你想拍的电影,拍一个五分钟先导片;另一笔钱是拍一个命题短片,围绕一个题目,十个导演各拍一个短片。整个完成周期,大概三到四个月的时间,就像上了一次学。编剧有编剧的工坊,导演有导演的工坊,和真正的电影人有一对一的交流。
在青葱计划当中,最后我的电影就被选中了。选中后,管虎导演跟梁静女士就决定帮我完成这部电影。他们就是青葱计划的资方,会有创投进行一对一的洽谈,了解为什么要拍这样的故事,想把它呈现成什么样子。
■图 / 高临阳参加青葱计划合影
之后开始筹备《再团圆》,听他们的意见调整剧本。因为要拍这个电影,梁静女士也有点不放心,就让我去《鬼吹灯》的剧组看工业戏怎么拍。同时我是《野马分鬃》的编剧,在《野马分鬃》整个拍摄过程当中我都在现场。所以,在《野马分鬃》拍完的第二天,我就踏上了自己的电影的勘景路程,也是一个经验的积累。
后面我就找到了李雪健老师来出演这部电影。很多人问你为什么选择了李雪健老师?我说「这不是我选的,是李雪健老师选的这个电影。」我就是把剧本给到他,李雪健老师看了剧本之后很喜欢,就决定来帮我,就是这么简单。
正常来讲,大多数电影史上我们学习到的,或者我们听说的导演都是在三四十岁的时候才第一次拍自己的电影。所以说当时整个影视行业比较好,对我这类青年导演特别的友善。我那年是 28 岁,我认为这就是幸运,甚至是多少有点意外。
■图 / 电影《再团圆》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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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生活
2019 年的冬天,我完成了这个电影剧本的拍摄。2020 年要进入到后期制作时,赶上了疫情,就没办法工作了。这时,我又回到那个问题: 怎么生活下去?
其实在毕业到疫情来临之前,我的工作主要是靠接一些特别零散的编剧工作来生活,比如写广播剧,接一些有头没尾的电视剧,接这种与电影完全无关的工作来补给。
印象比较深的是有一次一个师哥突然找到我,说有个电影找我去写。制片人把我约到朝阳公园,我以为是在咖啡厅,结果让我到足球场去。我去了足球场,看到好多足球宝贝在场边呐喊,而场上是中年男人在踢球。
我懵了,问制片人「来这里干嘛?」制片人说「资方在场上踢球,稍微等等。」
我在旁边看着他们踢球。过了一会资方下来了,喝杯水和我握了握手,然后又上去踢球了。我等了半天,看了半场球,然后问制片人「我们到底是要干嘛?要不你先跟我聊聊,他踢得挺忙的。」
制片人说电影是关于足球的,准确说是关于足球宝贝的。导演已经拍完了,但拍得不太好,想请我作为编剧看下拍摄素材,不重拍,而是根据已有素材再写一个剧本,再按照剧本重新剪一遍。
这就是当时行业的混乱和荒诞,各种奇奇怪怪的事情。我就靠这种活儿维持日常生活和开销。
到了 2020 年,我开始进入电影后期制作。结果疫情来了,影视公司所有地方都瘫痪了。我就在家待着,也没有人找我干编剧了,也没有人结婚了,婚庆也干不了。
正好我家里有辆车,我觉得能干的就只有开出租车了,必须要活下去。那会疫情很严重,大家不想坐公共交通,坐出租车就成了首选。
但我也不敢跟家人说,因为父母肯定会担心,所以我就瞒着他们每天出去跑。我接的第一单是一个公务员,公务员说单位不能报销,但还是得打网约车。
聊天时我故意问「听说影视行业也停工了?」她说「没事,反正也不是什么必要行业,这两天热搜清净多了。」我发现自己所在的行业真的是一个特别不必要的工种。
我印象比较深的是有一次在世贸天阶,那个车道只有一个车能通过。我到的时候乘客还没到,我不能停,必须往前开,绕了一大圈,五分钟就过去了,等我再回来,乘客已经在那了。
她一上车就开始骂,污言秽语,我也没办法反驳。但特别有意思,那是一个中年女人带着一个像搞体育的少年,这明显是一种被包养的关系,我当时就想看看这俩人会怎么样。
一路上听两个人在后座含情脉脉地交谈,交谈结束后,我就把他们送到酒店,看着他们离开。在开车时我突然意识到,倒车镜是个很有趣的东西。它就像电影银幕一样,可以通过倒车镜观察后面那些人,听他们交谈,观察他们的表情,可以了解很多艰难或有趣的事情。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有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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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郁风暴
复工后,我开始进入电影的后期工作,但有时间我就继续跑网约车。印象很深的是,有一次我接了一单,被调度到了八宝山。乘客是个女孩,上了车也不说话,只开着一点小缝,看着窗外。我突然想到上次来八宝山,是参加了胡波的葬礼。虽然我不认识他,但很喜欢他的小说和电影,当时在朋友圈里看到他的讣告,特别想去送他一程。
当时我告诉女朋友,我出去开会了,也没有跟任何人讲这件事情,就去了八宝山。所以当我再次来到八宝山,整个记忆就完全回来了。而且我觉得当时经济上的困境,电影后期遇到了很多不顺的事情。包括爱情关系里面也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我突然就陷入到了一个很抑郁的状态当中,睡不着觉,脑子里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往里面撞,不愿意跟任何人有接触。跨年时所有人叫我出去,我都不愿意出门。
然后我就去六院问诊,后来确诊了中度抑郁,开了睡眠药和抑郁药。确诊后,我就开始研究这事,阅读大量的书、有关的材料、分析抑郁症到底怎么回事,包括听故事FM ,这样我觉得这个事不是我一个人在经历,我能了解到大家最后是如何从风暴中走出来的。
它其实本质上就是一种受挫,还有一个期待的问题。对我来讲,电影拍完了以后要调整、要修改,一直没有办法面对大家的期待,剧组的期待、公司的期待,还有自我的期待。那些东西太重了。
2022 年春天,我去新疆伊宁采风。在一个破旧的旅馆里,早上起来突然就刷到一个视频,讲一个妈妈和她的孩子。孩子把牛奶打翻了,他妈妈就说「没事」哄了那个孩子一下,然后又倒了牛奶。那个孩子特别不小心,又把牛奶打翻了,他妈妈还是说「没事」。我当时突然就有点不行了,想到我考倒数第一名的时候,我妈也是一句话都没有责备我。
到了 2022 年,那两年工作陷入很大的停滞当中,整个电影中的所有小伙伴都是第一次拍电影,拿着很低的酬劳,极其信任我地来完成一个作品。
但电影没有推进,我无法交代这件事情。电影从一个创意到最后的完成时刻,剧本很多时候会和想象不太一样,要听资方、策划的意见。对我来讲,有的时候电影工作其实挺疲惫的。
真正能够想通的时候,是我看到前面提到的短视频,我觉得家里或者妈妈是可以接住我的。再怎么样,大不了就回山西,继续开我们家的超市,我不干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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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一个完全属于我的世界
经历过抑郁,经历过与自己内心的博弈,好在结果还算圆满。高临阳第一部自己执导的电影《再团圆》将会在今年和大家见面。 主演李雪健老师曾经在青葱计划影展中说《再团圆》「这部电影表现的是老年人生活的常态,年轻人拍这样的片子还是需要胆量的」这也许就是他选择出演这部电影的原因。 除了电影,高临阳刚才提到以 2016 年回家为契机,写了自己人生中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小说《吞剑者》,而后的七年时间他又陆续完成了六篇,把它们组成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集。去年这本小说集《把空气冲破一下》也出版了。
这个小说叫《把空气冲破一下》,我去路演的时候好多人问「空气到底是什么?」对我来讲,写那篇小说的时候,空气就是当时抑郁的情绪,是环境,甚至是里面的某种规范。
■图 / 小说集《把空气冲破一下》封面
2016 年写了《吞剑者》这篇小说以后,虽然我日常都从事电影工作,但是我会把所有有限的休息时间用来写小说。对我来讲,这是一个秘密行动,一篇一篇地写完之后就开始去投稿。这次我投了这个杂志,记录下投稿日期,三个月以后没有消息,再投另外一个杂志。因为杂志必须得三个月以后才能一稿两投。
应该是 2017 年或 2018 年,《吞剑者》发表在《创作与评论》上,现在叫《湘江文艺》。当时让我非常兴奋,因为正常发表是需要排期的,但他们很喜欢《吞剑者》就迅速发出来了,对我而言是一个很大的鼓励。
我觉得只有写小说才能抓到一点生活的主动性,可以在小说里构建一个完全属于我的世界。可以把真的写假,把假的写真,藏在里面完全不用考虑人情世故。只有在小说里,我是自由的,那个世界是属于我的。
写剧本特别需要结构,似乎没有结构就很难继续工作。但写小说时,结构似乎不是特别重要。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真实情感、真实的细节或一个人物,必须与我的生命体验有关系。
比如《把空气冲破一下》写的是一对父女的关系,我一直很想写我的爸爸。我与爸爸的关系挺微妙,我似乎跟妈妈更亲近一点。比如每次打电话,也不太会跟爸爸多说什么,他总是在外面看电视,或者喝多了酒后在电话里凑来打招呼。
我爸是老师,也曾做过生意,开过饭馆,但没开得特别明白。那一代知识分子似乎想和生活搏斗,但他重情重义,宁可别人负我,我也不负别人。他平时是个特别要强的人,但有时候喝多了就歪在那说「爸爸也没挣到钱」。这时候的他又好可怜,我很想抱一抱他,但我好像从来没有在生活里抱过他。我觉得小说的故事离我太近了,所以就换了一个女性的视角,完成这次拥抱。
所以很多时候,当小说里的真假融到一起时,我就会产生一个非常奇怪的感觉。那些真的发生在我生命里的事情写下来,回过头来看时像假的。写完之后,它似乎从身体里剥离了出去。很多虚构出来的东西,想很长时间才会落笔去写,但那些虚构的东西就像真的发生过一样。
所以当我再看这个小说,或者有人跟我聊里面的情节,我真的要想一下这事是真的还是假的。真的像假的,假的像真的。真的跟假的编织到一起时,有时挺恍惚的。
我最近的文学密度比较高,认识很多作家。我觉得他们每天要写东西,就像我要写剧本一样,有要求,会对自己有期待,让我觉得痛苦。
我现在的状态挺好的,我一定不会把写小说作为我的工作。因为我喜欢这件事,所以希望能够保持一种时刻的饥饿感。
■图 / 青葱影展放映《再团圆》时的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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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讲述者
Staff
讲述者 |高临阳
主播|@寇爱哲
采访|@寇爱哲
制作|文卓
文案整理|白晴晴、文卓
声音设计 |文卓
运营|鸣鸣
BGM List
01.片头曲—彭寒
02.新生活—彭寒
03.期盼着—彭寒
04.城市的夜晚—彭寒
05.精气神—桑泉
06.贴地飞行—彭寒
07.不在场证明—桑泉
08.纳川-桑泉
09.The Box—彭寒
10.The Other Side of light—彭寒
11.珍贵的人—彭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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