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今天讲个鲜为人知的故事，故事要从十月革命开始讲起。
十月革命一声炮响，布尔什维克夺取政权，建立了苏俄。
苏俄的出现，引起了帝国主义的仇视，进而出现了所谓的14国武装干涉苏俄。（《14国武装干涉苏俄：听起来很拉风，实际拉稀摆带》）
然而这场颇具戏剧性的武装干涉，就像十八路诸侯讨伐董卓一样，听起来很拉风，实际上很拉垮，没有一个国家下决心真刀真枪和苏俄干，很多国家吆喝了几句就扯呼了。
矮子里面拔高个——这次行动，日本是最认真的，也是最持久的，从1918年9月出兵西伯利亚，到1922年10月撤军，日军在俄国土地上待了4年。
期间，日本支持高尔察克白俄军，扶植谢米诺夫傀儡政权，计划把西伯利亚东部与中国的“满蒙”以及朝鲜连成一片，打造成一个超级殖民圈。
日本的行为遭到了美国的强烈反对，也引起了其他列强的不满，加之苏俄逐渐站稳脚跟，红军力量也来越强大，对日本的态度也日趋强硬。
1922年10月，日本军队被迫撤离海参崴。苏俄控制的远东共和国（苏俄为了避免和日本正面冲突，搞了一个假国家，专门用来收复远东），随即向阿穆尔沿岸地区临时政府（日本在远东地区扶植的最后一个傀儡政权），发动了最后的总攻。
10月25日，远东共和国的军队攻入海参崴，阿穆尔沿岸地区临时政府垮台。
一个政权垮台前后，免不了会有一场大逃亡。
那些与沙俄政权或者临时政府有关联的人，如官员、军人、地主、商人以及知识分子精英和中上层人士，一旦落到苏俄手里，肯定没好果子吃，只得逃亡国外。
阿穆尔沿岸地区临时政府麾下有一员猛将名叫斯达尔克（注意，不是日俄战争时期的俄国太平洋舰队司令斯达尔克），此人是前沙俄海军军官，曾参与日俄战争和第一次世界大战，表现不错。
1917年，斯达尔克担任波罗的海舰队水雷师司令，同年晋升为海军少将。
倒霉的是，斯达尔克刚升为将军，沙俄帝国就垮了。作为白军军官，斯达尔克不为苏俄所容，他不仅失去了工作，连生命都受到了威胁。
与千千万万流浪的帝俄军队一样，他一路向东，随着溃兵从波罗的海辗转到伏尔加河流域，再到西伯利亚，最后落脚到了海参崴，用双脚丈量了俄罗斯版图。
在海参崴，斯达尔克效忠阿穆尔沿岸地区临时政府，负责恢复西伯利亚舰队。他积极打捞修复和搜罗船只，整顿水兵，硬是用这些溃兵和破船拉起了一支舰队。
然而，大厦将倾，斯达尔克也没有回天之力，他的舰队所能做的，就是在大厦轰然倒塌前，把更多的人救出来。
10月23日，也就是阿穆尔沿岸地区临时政府垮台前两天，斯达尔克率领舰队撤离了海参崴，一场悲壮的海上大逃亡拉开帷幕。
这支舰队共有30多艘船只，包括炮艇，扫雷艇，运输船，客轮，货轮，军用驳船等，搭载9000多官兵眷属和难民。
船上所有能利用的空间都装满了，异常拥挤，稍有不慎就会磕碰，条件非常恶劣，而长期的疲劳和精神紧张，以及水土不服，导致大量人员生病，不断有人死去。
不过相比陆地上逃亡的人而言，能坐上船逃走的人，还是比较幸运的。
此时此刻，不知斯达尔克是否会感慨：俄国之大，竟无我等容身之地！
大海茫茫，前途漫漫，孤军漂泊，何处是归路？
10月底，流亡舰队抵达了韩国元山港，斯达尔克想让难民从这里上岸，然后乘火车到中国东北，因为中东铁路北段还是白俄地盘，有大量难民在那里落脚。
韩国早已被日本吞并，日本人没有顾及此前与这伙白军并肩战斗的情谊，不准他们登陆。
欧美各国驻韩领事看不下去了，纷纷指责日本不人道，这时候的日本还没有疯魔，它还要点脸，被迫接纳了5300多名老弱妇孺，并表示这是极限了，再多就无力安置了。
斯达尔克率领舰队继续南下，来到釜山港，再次请求登陆。
日本殖民当局表示，带财产的青壮年可以上岸，其他人不行；同时它还要求斯达尔克将船上的武器设备卖给日本，摆明了趁火打劫。
榨完有利用价值的东西后，日本人下了最后通牒，要求剩下的船和人立即离开。
斯达尔克无奈，只得带领舰队继续南下，这次他将目标选在了上海。
经过两次卸载和分流，斯达尔克的舰队还有15艘舰船，包括9艘军舰和6艘非武装船，搭载了约1700名海陆军官眷属和难民。
02
1922年12月9日，斯达尔克的舰队陆续抵达上海。由于途中遭遇风暴，15艘舰船还剩14艘。
经过长途跋涉，船上粮食快耗尽了，斯达尔克请求上海当局允许难民登陆避难。
沙俄流亡舰队惊现上海滩，给北洋政府出了个难题。
上海是个很敏感的地方，列强存在感很强，一点风吹草动，就会酿成国际新闻。
北洋政府不敢擅作主张，找列强驻沪领事团商量，想了个办法：让俄国舰队停在吴淞口，如果船上难民有亲友在上海的，可以给办理手续上岸去投靠，其他人不准上岸，如果需要购买食物或者看病，可以发24小时临时上岸执照。
这个办法不错，但只能暂时解决问题。
那么多难民，在上海有亲友的能有几人？难民无处可去，钱花光了、食物吃完了怎么办？
法国公使傅乐猷约见北洋政府外交部次长沈瑞麟，建议把这个事情交给国联，由国联出面与苏俄交涉，把难民送回俄国。与此同时，葡萄牙公使符礼德也会晤了前中国驻俄公使刘镜人，建议中国与国联合作解决此次事件。
老外的建议是比较中肯的，这种事说白了就是吃力不讨好的烂事，稍有不慎，就会造成负面舆论，或者得罪苏俄。由国联牵头来做，出了问题也是国联的问题。
北洋政府觉得很难办，把皮球踢给国联固然不错，但难民就在眼前，国联远水解不了近渴。
不接纳难民，有违人道主义，而且这些难民带武装，逼急了铤而走险，事情就闹大了。
接纳难民，容易引起外交纠纷，苏俄肯定会指责北洋政府招降纳叛，庇护白俄分子。而且难民涌入上海，会带来财政压力，也容易引起治安问题。
果然，苏俄方面得知消息后，两次来文要求扣留船只，逮捕船上军官，转交苏俄处理。
为了不激化矛盾，北洋政府给江苏督军齐燮元和淞沪护军使何丰林下了命令，要他们参照日本的做法，不准俄国舰队进口登岸；考虑到各船粮食缺乏，出于人道主义，可以让国际红十字会尽快筹款救济，但是要向各船声明，一旦粮食到位，立即开船走人，不准开往中国其他港口。
经国际红十字会统计，舰队有1670多人，其中有儿童374人，多为孤儿。
这些孩子与斯达尔克一样，都是十月革命后从波罗的海、彼得格勒等地几经辗转逃到海参崴的，一路颠沛流离、担惊受怕，加之水土不服，到上海时大部分已经患病，情况危急。
斯达尔克请求允许这些儿童上岸治病，最好能帮忙找个安身之所，把他们抚养成人。同时，一些难民为了让自己和孩子活命，不顾军警阻拦，想闯卡登岸。
显然，斯达尔克的请求不符合北洋政府的命令，但如此悲惨的情形，让人情何以堪。此事经媒体报道后，俄国孤儿化身为眼泪收割机——上海官方和老百姓非常同情孤儿们的惨状，强大的舆论压力消解了北洋政府的命令。
解决结果是：一部分孤儿被美国红十字送到美国抚养；一部分被上海租界的俄国赈济会暂时收留，后被送往塞尔维亚——塞尔维亚与俄国同属斯拉夫民族，历史上两国关系密切，直到现在关系也不错。
俄国舰队在上海最困难的时候，正值圣诞节前后，这也是西方人最容易同情心泛滥的时节。
为帮助船上的俄国难民渡过难关，上海中外慈善团体和普通民众，向船上捐助了大量物资，如煤炭、面粉、太古糖、萝卜干等，4艘损坏的俄国船只也被允许开进江南造船厂维修。
口子一旦打开，就很难收住了。
最终，船上难民几乎都上岸了，散居在上海各地，他们对上海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比如现在上海有名的罗宋汤，就是当时俄国难民带来的。
那时候的上海，堪称全世界最包容的城市，中国的、外国的，避难的、淘金的、探险的、犯罪的，都可以来这里发展。
至于在上海的俄国难民如何生活，那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03
1923年1月初，斯达尔克的目的全部达到了：难民和孩子们有了归宿，船只加满了煤炭，补充足了食物。
他也该走了。
1月11日，除了3艘舰船被中国海军扣留之外（原因没查到），斯达尔克舰队开拔，继续一路向南，驶向菲律宾马尼拉——这里是流亡舰队的终点。
在马尼拉，斯达尔克把所有舰船都卖了，把钱分给了一起出生入死的官兵，他自己去巴黎，做了出租车司机，于1950年去世，活了72岁。
不得不说，斯达尔克的确是个人物，危难关头没有放弃同胞，功成之后深藏功与名，而且很有操守，没有把钱中饱私囊，跑到外国当隐形富豪，这种精神就是贵族精神吧。
所谓贵族精神，我认为不是金丝绣袍下的傲慢，也不是繁文缛节的讲究，而是悲天悯人的情怀，危急关头的担当，利益面前的原则。真正的贵族从不在云端俯视苍生，他们跪在泥泞中包扎时代的伤口，却让脊背成为撑起天地的梁柱。
斯达尔克舰队的故事讲完了，但上海的麻烦事却没完。
很大程度上，这些麻烦正源自于斯达尔克舰队开了头。
沙俄帝国太庞大了，它的轰然倒塌以及后续事件，产生了约1000万俄国难民分布于世界各地。
在陆路，从新疆到东北整个北部国境，几十万俄国难民涌入，让新疆督军杨增新和东北王张作霖焦头烂额，关于这方面的故事，我之前专门过写过《杨增新与张作霖的烦恼：十月革命前后，几十万俄国难民逃入中国》。
在海路，斯达尔克舰队在上海尝到甜头的消息不胫而走，随后多次有俄国流亡舰船来上海找路子，他们兜售军火，或者请求避难。
当然，这都是从斯达尔克舰队那里学到了——当初俄国难民上岸时，把船上的军火搞点下来在黑市上卖，很抢手的，上海那么多帮派大佬，谁不想要军火?
军阀们听到风声后，也纷纷打起了俄国舰队军火的注意，因为当时中国军阀混战，列强对中国实行武器禁运，军阀们只能通过非正常手段搞到军火。
俄国舰队上有军阀们梦寐以求的火炮，虽然是日本挑剩下的次等货，但在中国军阀们看来，那也是好东西。
于是，上海滩出现了俄国军火特卖会，白俄官兵们秒变带货主播，链接一上，瞬间清仓。
斯达尔克舰队那3艘被扣留的舰船，就被吴佩孚抢先团走了。
江苏督军齐燮元也下单了2艘军舰。
再比如，1923年9月，哥萨克军团首领格列博夫率2艘战舰，载着746名全副武装的俄军抵达上海。
这些人偷渡上岸后，把所有能卖的东西都卖了，甚至把乘坐的2艘军舰也挂上了链接——1艘被张作霖买走了，1艘因为品质问题打折处理了（神秘人买走）。
这些事情自然引起了苏联的强烈不满和抗议，但抗议归抗议，北洋政府控制力有限，白俄军舰停在港口不走，军火交易屡禁不止。
1924年5月，北洋政府与苏联建交，双方开始商量俄舰归国事宜。
苏联方面的意思是，沙俄在华财产（包括军舰）它都要，但难民不要。
白俄们的意思是，难民都不要，没资格要财产，他们拒绝交出舰船。
北洋政府的意思是，中苏双方共同承担经费，帮助难民和舰船回国。
苏联不同意，要求中国承担难民遣送费用。
最终北洋政府拿出10万元遣送了部分难民，一些俄国舰只更换旗帜驶回了苏联。剩下的俄国船只并入了上海万国商团，为商船护航。
至此，俄国军舰的事才完全平息。
写这个故事，源于有一次我无聊时看书，看到《中华民国史·大事记》里有这样一条记载：
《中华民国史·大事记》对此事的记载
这条简短的记载，勾起了我的兴趣。
我非常好奇这支舰队到上海的前因后果，于是开始搜集相关资料，想把它搞清楚，形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但苦于资料太少，一直没动笔。
直到最近，这个事才大致完成，即使如此，里面还是有一些不够清晰的地方，我没有找到答案，颇为遗憾。
我始终认为，所有“消逝”的历史，无论是湮灭的辉煌与挣扎的尘埃，都在人类血脉里投下了倒影，历史里装着最丰富、最鲜活的故事素材，只要有心挖掘，总能找到精彩与惊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