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草原上开车不需要技术,横竖是撞不了人的,因为实在是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如果看见了,恨不能停下车,跟那人说一箩筐的话再走,就是说到天光大亮也不厌烦。此刻,生命的色泽尚未从无边的草黄之下喷涌而出。如果天空上没有跟随我们奔跑的云朵,大地上没有驰骋的乌珠穆沁白马,我觉得我们的车,像是行驶在广袤苍凉的火星上,万物裸露出骨骼,一切回归生命的本质,没有修饰,也无赘余。只有单调肃穆的黄色,在大地上绵延起伏。
第一次在草原上开车的K先生,因无边的辽阔心生悲悯,于是小心翼翼地把握着方向盘,时刻关注着前方路况,怕一不小心撞上热恋中的鸟雀,或者交配中的飞虫。行走在这片大地上的人们,自然地学会为一切微小的生命让路,让万物各得其所,获得与人类同样的尊严。
K先生在诗人苏和的指引下,一路驱车,前往“蜜之河”巴拉嘎尔高勒。春天的大地一览无余,远处起伏的山脊上,尚未消融的冰雪,在阳光下闪烁着圣洁的光,仿佛草原上耸立着一座座童话中的城堡,只要人们朝着银色的“哈达”一直走,便会抵达一生追寻的幸福。在水草茂盛的丘陵山坡或山泉边,散落着更多指引人们前往幸福的“山”,它们便是神圣的敖包。在草原上行走的人们,随手捡起脚下散落的碎石,堆成高高的敖包,又在上面挂满写有经文的彩色旗帜或绸缎布条,祈祷苍天神灵,保佑人们草畜兴旺,出入平安。风尘仆仆行路的人们,看到天地间耸立的敖包,仿佛在漆黑大海上寻到指路的灯塔,知道沿着开满鲜花的河岸一直向前,便能抵达梦幻般的家园。
从蒙古国南部吹来的沙尘暴,席卷了大半个中国,随之而来的是断崖式降温,从零上十几度跌至零下十几度。已近四月,穿着羽绒服的我,刚刚踏出车门,便被冷风击中。大家紧紧衣领,瑟缩着身体,跟随步履稳健的诗人苏和,顶风向草原深处走去。
不知闷头走了多久,感觉整个人快要冻成冰坨的时候,忽然听到将我们落下很远的诗人苏和回头大喊:快看,前面就是巴拉嘎尔高勒!我抬头,踮起脚尖,看到前方有一片区域熠熠闪光。再走近一些,见开阔的河面尚未解冻。也或许,几天前早已开河,鱼儿在晶莹的碎冰间穿梭,细瘦的枯草在岸边摇摆,成群的候鸟扇动着翅膀,为重新抵达广袤的北方欢歌起舞。一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让自然失去秩序,于是河流重新冰封,一切蠢蠢欲动的生命,手忙脚乱中再次陷入沉寂。
我小心翼翼地踩在河面上,怕一不小心,就惊动了河底的一条鱼,它刚刚惊慌失措地逃离春天的风寒,在冰层下瑟瑟发抖,重新进入梦乡。就在它的梦里,潺潺流水唤醒了大地,芍药将清香开满乌珠穆沁草原,喜鹊在大地疾驰而来的声响中,飞出庭院,前去探望每一条熟悉的河流。人们脱掉棉衣,爬上成吉思汗瞭望山,见万马奔腾,江山如画。虫子们也抖落干燥的泥土,从草茎下露出小小的脑袋,对途经的每一朵云,热情地打一声招呼。连翘、益母草、马莲花、打碗花、蕨菜、黄花菜、山芹草,纷纷在自己地盘上,发芽的发芽,开花的开花,热热闹闹簇拥着,汇聚成一条蜿蜒壮阔的河流。天上飞的苍鹭、鸿雁和百灵,地上跑的狍子、旱獭和野鹿,全都盛装出席,迎接这场盛大的舞会。先民为取水而劈开一半的半拉山下,巴拉格尔河缓缓流过,野鸭从灌木丛中飞奔而出,跳入河流。附近白桦林里,歪七扭八的树木,在山野中散发盎然生机。
抬眼望去,见头裹棉帽的K先生,已踩着冰冻的河面走出去很远,于是混沌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个孤独的人和一条冰封的河流。此时,万物尚未苏醒,一切躁动沉寂梦中。只有风,永无休止的风,化作锋利的刀子,晨钟暮鼓般,一下一下切割着苍凉的大地。
河流静默无声,只以坚硬之冰,横亘在大风呼啸的西乌珠穆沁草原。
(安 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