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站在西安陆军学院的招待所,望着远处操场上晨跑的年轻学员们,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军装口袋里那张泛黄的合影。



照片里两个穿着七八式军装的青年并肩而立,背后是某汽车连车库斑驳的水泥墙。左边那个浓眉大眼的是王思诚,他嘴角挂着一副永远不服输的样子,一只手搭在我肩头。

记得一九七五年那个飘着细雪的冬夜,我们这批山东兵刚下新兵连,二十个毛头小子挤在豫西某军营的通铺上。

王思诚的铺位就在我上铺,每天熄灯号响过,总能听见木板床吱呀作响——他总在被窝里打着手电背《汽车机械原理》。

有次我半夜起夜,见他蜷着身子在抄写《毛泽东选集》,冻得发青的手指攥着钢笔,字迹却工整得像印刷体。

"家里穷,就带了三本毛选当课本。"他说这话时,眼底掠过一丝阴翳。后来才知道,他那继母把中学录取通知书藏在了腌菜缸底。

开春后的五公里武装越野成了我的噩梦。

每次跑到后山陡坡,王思诚总会放慢脚步,用武装带拽着我腰带往前带。

"吸气!两步一呼!"他沙哑的嗓音混着胶鞋摩擦砂石的声响,成了我记忆里最鲜活的节拍器。

有次我累得瘫在靶场边的壕沟里,他二话不说卸了我的步枪和子弹袋,自己背着两套装备冲过终点线。

那天黄昏的军人服务社,他用最后五两粮票换了包"大前门",我们躲在车库后分抽人生第一支烟,呛得眼泪直流却笑得像个傻子。

分连队那天,连长拿着花名册的手指定在"汽车连"三个字上时,我看见王思诚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

后来在车场保养解放牌卡车时,他总爱用沾满油污的手指抚摸驾驶室里的仪表盘,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珍贵的瓷器。

"老张你看,这分电器触点得调0.35毫米间隙。"他说这话时的眼睛亮得惊人,连鼻尖沾的机油都跟着发亮。

那年夏天我们同批入选司训队,在秦岭深处的盘山道上,他教会我如何在三十度陡坡上定点停车——车轮离悬崖永远保持二十公分,就像他做人做事的分寸。



七九年边境吃紧时,我们汽车连的五十台解放CA10昼夜不停地往南疆运送弹药。

记得那个暴雨如注的深夜,王思诚驾驶的03号车在麻栗坡遭遇塌方。当他满身泥浆从驾驶室钻出来时,怀里还抱着用雨衣裹得严严实实的军用地图。

"炮弹淋湿了还能晒,地图糊了要误大事。"他抹了把脸上的泥水,露出标志性的白牙。

那次任务后,我的二等功证书和提干命令同时下达,而他在庆功宴上醉得抱着方向盘嚎啕大哭——原来继母扣下了部队发去的提干政审表。

我转业前的那个春节,揣着特供的"牡丹"烟去沂蒙山找他。

推开贴着褪色喜字的院门,看见他正蹲在猪圈旁给女儿慧娟扎羊角辫。八岁的女娃穿着改小的旧军装,小手里攥着半块地瓜,仰头听他讲汽车连的故事。

孙玉婷的遗照挂在堂屋正中,镜框边沿还别着朵褪色的塑料红花。"娟儿她娘走那年,孩子发高烧说胡话,非说听见汽车喇叭声就喊爸爸回来了。"王思诚说这话时,手里削着的土豆皮突然断成两截。

九五年深秋重返陕南,我在镇卫生院的走廊里闻到熟悉的来苏水味。

推开病房门那刻,几乎认不出床上那个形销骨立的身影——曾经能扛着两个备用轮胎跑五公里的壮汉,如今连输液管都牵不动。

他枕边放着慧娟的期中试卷,试卷得分的位置写着鲜红的"100"。

"老张……娟儿就托付……"话没说完,监护仪突然发出刺耳的蜂鸣。

我攥着他枯枝般的手,感觉生命正从那些熟悉的茧子里飞快流逝。

如今望着军校操场上英姿飒爽的王慧娟,她敬礼时绷直的指尖总让我想起她父亲调试分电器时的专注模样。



上周她作为优秀学员代表发言,背后是崭新的数字化训练楼。我摸着胸前的二等功奖章,突然明白有些传承比钢枪更沉重,比岁月更坚韧。

手机响起时,儿子正在视频里展示他刚注册的物流公司LOGO——一辆穿越崇山峻岭的解放牌卡车,车灯划出的弧光连成"诚信运输"四个大字。

暮色渐浓,远处传来熄灯号的悠长余韵。

我轻轻擦拭着相框玻璃,照片里的两个年轻人永远定格在二十三岁。

王思诚眼角那道在车场被扳手划破的伤疤,此刻在月光下竟像枚小小的勋章。

夜风掠过楼前梧桐,沙沙声里恍惚传来熟悉的笑语:"兄弟,替我看看她穿军装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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