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的书写与表达,实为代表一个社会文明品质的“礼文”之重要体现。对于中华民族而言,自传统至于现代,诸多礼乐仪制不当弃置而当传承,如此方可更好地建设面向未来的现代文明。
八十年前,费孝通先生敏锐意识到“文字”与“乡土”之间的巨大张力,然而在传统乡土中国,“文字”不但实际已经“下乡”,而且在塑造乡土社会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鉴于此,习之堂精心整理相关藏品,而成“文在乡野——习之堂藏乡土文献手稿特展”专题展览,日前正在中山大学南校区锡昌堂展出。习之堂儒学馆创始人、中山大学哲学系教授周春健表示,“礼文”之体现,不仅在庙堂,亦在乡野。
■黄林先生题“文在乡野”
书写典雅 书法水平一流
收藏周刊:通过这次展览的梳理,我们可以看到乡村社会基于文字的文化是一种怎样的存在?具有怎样的特点?
周春健:我在展览《题辞》中曾说:“‘文在乡野’之‘在’,非仅指一种表象呈现,而指渗入乡土社会肌理深处的哲学实存。”所谓“渗入乡土社会肌理深处”,是指在乡土中国的各个阶层、各个领域,都受到了“文”的强烈影响,是一种普遍性的存在;所谓“哲学实存”,是指“文”在“乡野”,是基于乡土日常生活的形下层面,有深厚经典教化作为根基的形上观念的存在,这一存在并非虚空。
“文在乡野”的“文”,并非简单指一般意义上的语言文字,而重点指一种“礼乐仪制”,这在乡土社会人们的婚丧嫁娶、礼仪往来中有普遍体现。其背后反映的是传统经典在礼制方面的深刻影响,这是一种“建制性”的存在。从这一点说,传统文化在乡土中一直不是“游魂”,传统与现代始终没有断裂。
收藏周刊:这些藏品,最让您感触深刻的,有哪几件?
■江西吉安古夹村对联
周春健:本次展览,有三类收藏让我感触深刻。第一,江西吉安古夹村同一户人家的11副对联,我挂在了展厅的显著位置,这也是直接促使举办此次“文在乡野”展的藏品。这批对联应当创作于清末民初,内容是“伯度”一家结婚、贺寿、新房落成时亲友所赠贺联。书法水平甚高,联语极为典雅,而且都能找到联语的经典依据。比如贺寿贺婚联“酒酝黄花香凝蘐座,诗题红叶庆衍孙枝”,比如祝贺新屋落成联“金屋玉堂固称杰构,德门仁里自是安居”,便来自《诗经》《论语》和唐诗宋词等经典。从题款看,这户人家当然不是最底层的贫民,应当是曾经取得功名又回到乡里的绅士阶层,这一阶层恰好在乡土社会文明风气营造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第二,此次展品中有好几样是各地民间分关文书,展出此类藏品,并非从“民俗”或“非遗”的角度,依然是从文化、礼制的角度。这类藏品首先是书写典雅,书法水平一流;另外我特别看重文书所体现的传统观念尤其是儒家伦常观念,这可见传统经典教化带来的影响。比如第一件展品《金字号长房李赤意执照》,便是同治二年浙江温州一户人家的分关凭证,序言开篇即云:“盖五伦之中,天性为重。……兄弟之当敦也,固昭昭矣,无如世风渐薄,古道难遵……”注重家风,注重血缘,母慈子孝,兄友弟恭,指导和影响着人们的日常。
第三,乡间文化人的诗词和答。展厅最后一柜,展出了1980年先父(讳玉华,字云亭)与邻村董树梅老师等人的酬唱诗作,乃是冬日夜晚到我们村看电影后,父亲邀集各位同事好友来我家的雅集之作。他们都读过书,在本地农村当老师,可以算作乡土社会知识分子的代表。诗作虽不甚工,却富有情趣。至于今日,我依然觉得在贫寒乡村能有如此文雅之举,是先父等人具有高迈文化品格的生动体现,也是“文在乡野”的有力明证。
■玉华先生诗稿(1980年,山东阳信)
不同书写格式的背后,是不同礼制的反映
收藏周刊:尽管是乡村的文字,但不同功能的书写,他们还特别注意格式,这些是否也是有相应的传统仪轨?
周春健:不同书写格式的背后,确实是不同礼制的反映。《中庸》所谓“仪礼三百,威仪三千”,就是指传统中国为人们的社会生活和日常生活制定了各种不同的礼仪,以使整个社会规范有序。本次展览的展品内容,涉及婚丧嫁娶、礼仪往来、下庠书塾、方志族谱诸多题材;手稿作者,涉及乡贤士绅、乡间学童、五行八作各色人等。传统“五礼”(吉礼、凶礼、军礼、宾礼、嘉礼)内容丰富,不同礼仪也有各自的格式要求。比如展厅墙上悬挂有民国时期的“官婚书”,分乾坤二种规格,分别对应男女,用来书写婚礼相关信息;左侧的祥云和麋鹿也非仅为装饰,而是与传统婚礼有关,鹿在古时就经常作为聘礼。其中一柜展出的《家礼帖式》《礼文备录》《起手便益》等刻本或钞本,也正是乡土中国文化人日常书写的基本依据。经典的传抄过程,正是文化、文明的传播及影响过程。
收藏周刊:从不同省份收集而来的乡村文献中,能否看出地域的文化差异?
周春健:此次展览的展品,是我多年收藏的汇集,起初并没有特意针对某一地域专门收藏。不过后面整理发现,此类文献相对集中的区域主要是江西吉安、广东江门、安徽绩溪、浙江绍兴、江苏南通、福建福州、山东阳信等地,而这些地方恰好是传统文化较为兴盛的区域,因此并不偶然。从区域文化差异来讲当然是有,就现代中国而言,南方地区的祠堂文化、族谱文化明显要比北方地区发达,背后还有其他方面的原因。不过,通过此次展览,我更想强调的是不同地域文化下的“同”,从传统文化对于现代的影响而言,“同”大于“异”。比如不管南方北方、内陆沿海,都受到了传统文化的深刻影响,而且无论在家庭伦常、祭祀观念乃至婚丧仪式方面,都有相当的一致性。这充分体现出中国文化久远的“风教传统”,传统经典的影响确乎是自天子以至于庶人,确乎是“风俗虽异,趋向则一”的。
藏品中展现的不同文字,构成了乡土社会不同的礼仪
收藏周刊:“文字”在乡村的存在,它几乎不会孤立的,背后都隐藏着一种“礼”的存在,在您的观察来看,不同的“文字”构成了一种怎样的乡村礼仪?
周春健:关于这个问题,我首先还是想强调一下本次展览的主标题“文在乡野”,我特意选择了“乡野”这个词,而没有用“乡土”或“乡村”。在我看来,礼乐仪制的体现,不仅在庙堂,也在乡野。“乡野”一词,至少包含如下三个方面的内涵:其一,乡野是乡土,是故乡。故土总是寄寓着每个人心灵归属的特殊情感。其二,乡野是地方,是基层。华夏文明的风教传统,使乡野总能够较为全面且稳定地保存着古老文明。其三,乡野是传统,是根基。作为最基础的社会单位,乡野大地上的文化风习代代承传,由小传统而可折射大传统。
藏品中展现的不同文字,确乎构成了乡土社会不同的礼仪。在我看来,“文在乡野”的“文”,非仅指民俗或非遗,乃指基于文字的文化及文明;“文在乡野”的“乡野”,非指粗鄙或俚俗之地,而是指蕴含及保存礼文的社会有机体。文字的书写与表达,实为代表一个社会文明品质的“礼文”的重要体现。对于中华民族而言,自传统至于现代,诸多礼乐仪制不当弃置而当传承,如此方可更好地建设面向未来的现代文明。
人物介绍
周春健
中山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采写: 收藏周刊记者 梁志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