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吴德玉 邹阿江 喻言 实习生 鲁孟琳 摄影 纪陈杰
在成都玉林一处显得有些年份的小区居民楼内,坐落着“家琨建筑设计事务所”。低调而安静,市井气息浓厚。在同小区另外一栋楼6楼里,是刘家琨团队开的一个设计空间“玉林颂”,主要用于设计主题展览和业内人士交流。3月7日傍晚,刚刚获得有“建筑界诺贝尔奖”美誉的普利兹克奖的刘家琨,在这里接受了包括封面新闻记者在内的多家媒体记者的采访。
刘家琨(摄影:纪陈杰)
见到来访的记者,刘家琨多次强调,“大家不要太严肃哈,咱们就是坐下来聊聊天。”他还幽默提到,“你们今天来,恰好这栋楼电梯坏了,需要爬楼才能上来。这种社区生活,很接地气。”当被问道,为何将事务所和设计空间选在一个老社区,他回答得很坦率,谈到惬意处,直接用成都话回答。“我是成都人,我生在成都,在这里成长,也工作在这里。我喜欢这种成都的松弛感。尤其是玉林,我在这儿待很多年了,很放松。这种老街区作为一种文化生态,一直滋养着我,给我带来灵感来源。” 在整个采访中,刘家琨说话幽默、谦逊,见识卓越,言辞逻辑清晰又有诗意,能清晰感受到多年浸润文艺圈带来的滋养在这位优秀建筑师身上留下的浓浓人文气息,采访愉快结束后,他欣然与大家合影后作别,去赶下一个行程,消失在成都的温馨夜色之中。
“建筑应该有能力塑造人类行为和营造氛围,唤起同情心和仁爱”
在过去四十年间,刘家琨和他的团队在中国各地打造出三十多个项目,涵盖了学术和文化机构、城市空间、商业建筑和城市规划。刘家琨的建筑设计支持和彰显普通市民生活方式,并善于通过文化、历史、情感和社会等各维度的协调,以建筑凝聚社区,激发人文关怀。3月4日,普利兹克建筑奖官网宣布,来自中国成都的刘家琨荣获2025年度普利兹克建筑奖。该奖项在国际上是公认的建筑界最高荣誉。
刘家琨建筑设计作品之四川美术学院新校区设计系(摄影:家琨建筑)
刘家琨建筑设计作品:西村大院(摄影:存在建筑)
在刘家琨看来,“建筑应该揭示一些东西一一它应该概括、凝练和展示地方的内在品质。它有能力塑造人类行为和营造氛围,提供宁静和诗意的感觉,唤起同情心和仁爱,培养休戚与共的社区意识。”在采访中,当有人问,作为一个有趣的人,是否会让自己设计的建筑变得“有趣”?刘家琨认真地说,“建筑是一个很笨拙的东西,有些事情它是不能干的。比如说,你不能说设计一个建筑去嘲笑谁,或者用建筑表达幽默,这些东西,建筑都干不了。建筑最需要的是长久安全、稳固。‘幽默’‘有趣’‘多愁善感’这些东西,会被建筑的工程学部分削减。”
刘家琨建筑设计作品:诺华上海园区C6楼(摄影:存在建筑)
刘家琨建筑设计作品之二郎镇天宝洞区域改造(摄影:存在建筑)
对于“若300年后自己设计的建筑仅存一件,会愿意它是哪一件?”这样的问题,刘家琨的答案尽显哲思:“我一般不作这样的预设。能留下的自会留下,该消失的就消失。建筑终究服务于当代人,与此刻的生活共鸣才是意义所在。”
此外,刘家琨还是一位散发浓浓文艺气息的建筑师。他曾是一名作家,文字作品包括小说《明月构想》(时代文艺出版社,2014年)、《叙事话语与低技策略》(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97年)、《此时此地》(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2年)等。
对话刘家琨:“为人服务是建筑的第一要义”
刘家琨在“玉林颂”接受采访(摄影:纪陈杰)
封面新闻:当得知自己获得普利兹克奖后,您当时具体是什么心情?
刘家琨:首先当然肯定是高兴的,没有理由不高兴。但也并没有太意外。因为此前已经有中国建筑师得过这个奖,所以我觉得中国人再得这个奖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总体来说,当时得知这个消息后,高兴之余也马上继续把手头的工作做下去,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当然,能得这个奖,还是很不容易的。首先很感谢评委们对我的认可。据我所知,这个奖是全世界范围的几位评委无记名投票。我看了他们给我写的评审词,内心也是充满感谢。其实很多事情,我都是凭直觉做的,而且此前做一些事情的时候,内心其实也是会有纠结和斗争。当看到评委们这么认可我,并且把我凭直觉做的事情总结、提炼得非常清楚,能得到评委们的认同,也帮助我,让我更自信。
封面新闻:普利兹克建筑奖的评审辞中提到您“除了知识和技术之外,为建筑师的工具箱增添的最强大的工具是常识和智慧。”您觉得一名建筑师应该具备的常识和智慧有哪些?
刘家琨:专业人士有时候比较容易钻牛角尖,或者努力发明一些新东西。但我时刻提醒我自己首先是个实践建筑师。虽然在实践过程中,我也有机会做一些小小的发明,但我更多的是睁开双眼做更多的发现。坦白说,建筑师的工具箱已经琳琅满目了。你在一个地方做建筑,其实没有必要十八般武艺的东西都去用。如果工具箱基本够用,而且你也不是立志当一个发明家,那么在这种状态下,你只需要调动手中的资源,而不是硬要去搞一个什么新发明。只要把你手边的资源因地制宜,以符合环保生态的原则,组合起来运用就能做出比较好的东西。关于智慧这个事儿,就有点难说了。也许我刚才说的那些既是常识,也是某种智慧。
封面新闻:很多人在网上阐述、总结你的建筑设计理念,说您的设计有人文气息,材料环保,尊重文化遗迹,工作和生活可以融合等等。如果让您自己总结、概述一下自己做建筑设计的基本理念,您会怎么说?
刘家琨:那些总结都说得挺好。就我自己而言,我认为,不管怎么设计,建筑总归要落地到一个非常具体的地方,而且要有一个非常具体的功能。其实设计理念也没有一个固定的教条。每一个地方的设计,都需要根据当地具体的情况,因地制宜来做。当然这个原则也不是我发明的,而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体现出人与自然共生的生存智慧和方法论。
封面新闻:有些建筑设计看起来很新奇,也很先锋,但未必适合实用。您如何看待建筑设计与普通人的生活之间的关系?
刘家琨:我觉得最重要的一点是,当一个设计师设计一个建筑的时候,首先要自己真觉得舒服,然后才做给别人。比如有时候,我们事务所的一些年轻人,在设计的时候,有过于离奇的想法。我就会问他们一个问题:如果这是你们家,你会不会这么设计?他说不会。那你为什么要做给别人?归根结底,设计建筑还是要让人感到舒服,为人服务是建筑的第一要义。一个建筑要很长久地存在于世,需要调动那么多资源,占据了土地空间,那么当然它在长时间里有责任义务来造福于人。
刘家琨建筑设计作品之水井坊酒址遗址博物馆(摄影:存在建筑)
“成都的文化圈是我整个人的生态土壤”
封面新闻:您的父母都是医生。您童年的大部分时间是在成都第二人民医院里度过。是怎样的契机让您在考大学的时候选择了建筑专业?
刘家琨:我小时候学画画,所以喜欢跟绘画有联系的事。当时考大学填志愿的时候,老师说有一个专业叫建筑学,挺适合我:它是理工科,但可以画画。所以我就心动了,于是就在不了解建筑学的情况下我读了建筑学。
封面新闻:成都这个城市对您有哪些滋养?
刘家琨:当然滋养很大。一个城市的氛围和特质以及细碎的日常气息,会成为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工作和思考的营养来源。其实整个四川有很多挺神奇的地方,比如三星堆那种超越性和神秘性。
封面新闻:您在成都有很多诗人、作家、艺术家朋友。像何多苓、周春芽、翟永明、何小竹等等。我经常在诗人翟永明的“白夜”诗会上,见到您的身影。您觉得您还是作家、诗人圈子的一部分,还是说其实您一直就没有离开?
刘家琨:我觉得起码我跟这帮老朋友,是没有分开的。从很年轻的时候,他们的作品一出来就会拿给我看,不少时候我都是最先的一批读者。我非常喜欢看他们的作品,同时他们也认同我的鉴赏,我是一个特别好的观众。
封面新闻:您在20世纪80年代写小说的文学经历经常被大家提及,您也一直跟文艺圈的朋友来往。将来还会不会考虑再写小说?
刘家琨:我当然企图能再写小说。但是我能不能做到,这很难说。毕竟建筑也是一个特别苦的活儿,写小说也特别苦。总不能我去打两份苦工吧。至于我文艺圈那些朋友,我们经常在一起聊天,大家互为营养。他们是作为我整个人的生态土壤而存在着,并且无处不在,我们是一起共同成长起来的。
刘家琨建筑设计作品之建川博物馆聚落之钟博物馆(摄影:存在建筑)
“建筑设计和文学设计是相通的,文字几乎是一切工作的基础”
封面新闻:您曾说,“写小说和做建筑设计是完全不同的艺术形式,我并没有刻意将两者结合起来。然而,或许是由于我的双重背景,它们在我的作品中有着内在的联系一一比如我在设计中对于叙事性和诗意的追求。”对您来说,建筑设计跟文学写作之间有着怎样的内在联系?文学上的修养、素质对您在从事建筑设计方面有着怎样的影响?
刘家琨:作为艺术工具来说,建筑设计和文学写作是两回事儿。但是这两者在根底上是相通的,也是互相支撑的。我觉得,不管你干什么,文字能力都是非常重要的。它属于一个人最底层的素养。哪怕你是解算术题,你语文好一点,也更容易把题看懂。所以我觉得文字这个事情几乎是一切工作的基础,因为它决定了你的思维方式和思维结构。早年的文学写作训练的能力,肯定对我设计建筑有积极的影响,但又不是直接照搬。
封面新闻:有人说,您的事务所一直没有搬到北上广等更大的城市,而是一直就在成都。对于“川渝建筑设计师”这个称呼,你怎么看?你如何看待地域性和全球性之间的关系?
刘家琨:我是成都人,一个成都人在自己的家乡工作,是非常自然而然的。成都又不是什么不好的地方。其实说到“国际性”,有时候我觉得这个概念挺模糊的。全球这么多地方,到底哪里才算是绝对的“国际性”?其实你就算到了纽约、伦敦,那些地方对于当地人也是一个“地方”。当然我也可以去纽约、伦敦去体验当地的文化,但人总得要有一个根据地。成都是我的根据地,我在这里工作、生活非常方便。所以,在地域性和全球性之间也没有绝对的矛盾。全球化的另一面就是地域性。纽约、伦敦何尝不是“地方”?关键不在标签。“川渝建筑设计师”这个称呼完全没问题。我就是一个川渝建筑师。普利兹克奖是个全球性的奖,它也不是因为我有地域性就给这个奖。我想,它应该是判断我的设计里面,既有普世性又挖掘出了地方的特色。
刘家琨建筑设计作品:西村大院(摄影:家琨建筑)
“一个建筑设计师要真正有所创造,还是不能完全让AI代劳”
封面新闻:网络上有一个说法说,关于西村大院的建设效果其实没有达到您理想的那种状态?
刘家琨:是稍差一点。因为当时的工期时间有点短,然后资金又没那么足。如果当时这两个都不成问题的话,也许一些瑕疵的地方可以避免。其次,我也想说的是,西村的“未完成感”其实是一个设计概念。“未完成感”并不是没有完工。而是考虑到后来会加入很多入住的人,可以允许大家有一点发挥。当然实际上确实真的有一些没有完工的地方,比如顶上廊子原本设计是有顶的。
刘家琨建筑设计作品之西村大院(摄影:存在建筑)
封面新闻:在城市化发展速度很快的时代,您的建筑设计理念在执行时,会不会遇到阻碍,一般有多少实现的可能?
刘家琨:发展快,是指速度。一个社会发展再快,也总要有个方向。如果方向对了,理念执行是更好的事。
封面新闻:近年来成都也涌现了很多优秀的建筑,您觉得成都的建筑设计圈的整体生态怎么样?
刘家琨:我觉得挺好的。其实对建筑师的包容非常重要。如果一个设计师做出什么东西,被一个非常僵硬的标准限制,不断地有挫败感,肯定会被打击信心。当然,因为成都这个地理位置因素,可能比起北上广,会少一些与外界的交流机会,会容易陷入一个自我陶醉的状态。为了避免这种状况,我也愿意为大家提供一个可用于设计主题展览和业内人士交流的空间,这就是“玉林颂”设计空间存在的初衷。
封面新闻:现在发展迅猛的AI技术给建筑设计带来怎样的影响?在建筑设计领域内的使用是怎样的情况,对你们的工作帮助大吗?
刘家琨:建筑业内会使用一些AI的东西,但还没有真正运用到设计阶段。就我的理解,AI是个语言模型,现在还在婴幼儿期。而且AI在语言方面比较能干,但建筑设计是非语言的,它是另外一种呈现。我不知道这两个方面什么时候能打通。我想,即便将来能打通,一个建筑设计师要真正有所创造,还是不能完全让AI代劳。还是需要人的想象力、直觉。这些东西依然是不可替代。当然,如果未来AI发展到能够超越语言系统,进入一个不可言说的,像我们人类做建筑设计这样的一个综合状态,那就不是我能预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