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带“泥味儿”的检察官与她的公益诉讼之路
检察日报记者 刘亚
人物档案
刘玲，女，汉族，1979年3月出生，中共党员，大学学历，现任山东省滕州市检察院党组副书记、副检察长，一级检察官。曾先后荣获“全国模范检察官”“山东省人民满意的公务员”“山东省政法系统先进个人”等多项荣誉。2024年12月，荣获“2024年度法治人物”称号。
泥泞的河岸边，她蹲着身子采集水样；春耕的农田边，她和农户查看麦苗的长势；古槐树下，她仰头检查树干的裂缝；养老院里，她握着一位老人的手记录诉求……在山东省滕州市检察院党组副书记、副检察长，一级检察官刘玲的工作经历中有很多这样的照片，这些定格瞬间的背后，是她22年检察生涯的缩影。
从刚工作时的青涩模样，到荣获“2024年度法治人物”，回忆起走过的检察历程，刘玲向记者坦言，“以前觉得检察工作是办大案，现在发现，它藏在一棵树的年轮里，一块砖的裂缝中，藏在法治建设的细节里。”
作为一名公益诉讼检察官，她经手的案件大多与柴米油盐、山川湖河相关，却总在细微处掀起波澜。
在千佛阁村的“幸福食堂”，刘玲向老人了解吃饭情况。
从油盐酱醋里长出的信念
在滕州市千佛阁村，82岁的赵爷爷和老伴每天中午都会相互搀扶着走向村口的“幸福食堂”。土豆炖鸡的香气混着小米粥的温热，从食堂的玻璃门缝里飘出来。老人们捧着自带的碗筷，围坐在餐桌前，用方言聊着家长里短，后厨传来锅铲碰撞的声响。这样的场景，是村里40多位八旬老人生活的日常。但几个月前，承载着留守老人“舌尖幸福”的食堂，却存在不少卫生安全隐患。
2024年5月，刘玲和同事们推开食堂大门时，眼前的景象让大家皱紧了眉头：油垢结成块的纱窗耷拉在窗框上，厨师刚切完生肉的刀直接剁起了葱花；后厨的液化气罐不仅露天存放，还违规使用了管道连接件。更棘手的是，有的食堂工作人员连健康证都没办。一位老人悄悄告诉刘玲：“吃完午饭，总有人闹肚子，但有饭总比没饭好。”
“如果直接关停有安全隐患的‘幸福食堂’，老人们又要啃冷馒头了。”刘玲没有选择“一刀切”的方式，而是和同事们走访了滕州市40余家“幸福食堂”，发现近半数存在证照不全、卫生不达标等问题。但这些食堂大多建在偏远乡村，是留守老人唯一的就餐保障。刘玲决定启动“穿透式”调查——既要揪出问题，也要保住老人的饭碗。
针对调查发现的案件线索，滕州市检察院依法向相关部门发出检察建议，督促整改。很快，食堂的厨房、餐厅都装上了监控，消防设施被更换，厨师们集体参加了食品安全培训。2024年9月，滕州市检察院组织人大代表、“益心为公”志愿者进行现场“回头看”，涉案“幸福食堂”的问题隐患均得到有效整改。
“现在食堂里每顿两菜一汤，味道真不孬！”赵爷爷摸着新贴的卫生监督公示栏告诉记者，“我们吃得放心，心里踏实！”在他身后，墙上的食品安全监督管理责任清单、工作人员健康证泛着崭新的光泽，隔壁的厨房是明厨明灶，新鲜蔬果、米面粮油也被分门别类放置。
“我们和民政部门建立了微信工作群，每天食堂的菜谱和成品都会拍摄发到群里，让相关负责人实时了解食品安全情况。”当地村支书说。
刘玲（中）和同事查看农作物生长和地膜使用情况。
“共情”是办案的底色
在食堂门口，刘玲看着老人们边吃饭边笑得眼角堆起皱纹，轻声告诉记者：“公益诉讼守护的不只是法律条文，更是人心。有时候看着这些老人，总觉得看到我老家的亲戚、父母。”
这个来自甘肃农村的姑娘，对“基层”二字有着天然的亲近感。“我父母种了一辈子地，我知道老百姓最怕什么——怕没人替他们说话。”她说。
2002年，刘玲大学毕业，通过山东省委组织部和省检察院的联合选调，进入山东检察系统。被分配到滕州市检察院后，她没有犹豫，毅然决定留下。在这22年里，她先后在刑事检察、未成年人检察、民事行政检察、公益诉讼检察等多个条线锻炼。在公诉岗位的8年里，刘玲办理过公安部挂牌督办的涉黑案，也办理过特大拐卖儿童案。这些案件，让她认识到检察官的艰辛与责任，也让她明白，只有用心工作，才能真正维护群众的利益。
2023年冬天，一位拄着拐杖的中年男子找到检察院。他在工厂滑倒导致髌骨骨折，却因证据不足未被认定工伤。“当时他路都走不成样了，穿着破棉袄坐着轮椅来申诉。”刘玲回忆道。她带着办案团队走访工厂，翻遍监控录像，终于在车间角落的摄像头里找到了事发时的影像。检察院向法院发出再审检察建议，最终为当事人争取到赔偿和司法救助金。结案那天，男子对着刘玲深深鞠躬，刘玲转身抹了把眼泪：“看到他，就像看到我老家的亲人。”
这种“共情”成为刘玲办案的底色。64岁的黄某为追回12万元养老钱奔波10年，直到检察院抗诉后法院改判；南四湖遭受严重污染，她顶着烈日沿河排查167公里；古槐树“千年槐王”奄奄一息，她推动全市139棵古树重获新生……“老百姓把最后一线希望寄托给法律，我们接住了，就不能让它摔在地上。”她说。
刘玲（中）利用一周时间，对滕州市139棵古树现状进行逐一摸排。
公益诉讼的“破冰者”
在刘玲眼里，公益诉讼不再是抽象的法律概念，可始于油盐酱醋，可源于山川湖海。2017年，检察公益诉讼制度正式确立。作为全国首批公益诉讼检察官，刘玲深知，这是一条没有人走过的路。
2021年4月，最高人民检察院对南四湖流域污染问题直接立案调查。这片横跨四省的水域曾因工业废水、生活污水、养殖等严重污染，让附近村民苦不堪言。时任滕州市检察院第四检察部主任的刘玲被抽调成为“南四湖专案”滕州组直接牵头人。有人劝她：“这案子牵扯太多利益，办不动。”
她没说话，只是在盛夏的清晨，和同事们骑着自行车沿河道巡查。杂草没过膝盖，排污口被污泥掩埋，她用手一点点扒开；为采集水样，她趴在泥泞的岸边，裤腿浸得能拧出水。两个月里，她和团队筛查了936家养殖户、24个排污口，最终锁定15家长期超标排污的煤矿企业。
真正的难题接踵而至。这些煤矿是地方经济支柱，整改意味着巨额投入。企业虽然建有污水处理设施，但由于设备老旧、标准不统一等原因，整改效果不佳。面对这样的困境，刘玲没有退缩。她多次深入企业、行政机关调研，查询所有除盐资料，邀请专家论证，最终提出了“一企一策”的个性化治理方案……170天后，15家企业污水排放全部达标。
但刘玲的目标不止于此。“不能只让污染停下来，还得让生态活过来。”滕州市检察院督促行政机关对违法企业启动生态环境损害赔偿程序，追回2631万元生态环境损害赔偿金，全部用于流域生态治理。这些“滕州经验”为“南四湖专案”办理打开了一扇窗，也为南四湖流域全面治理按下“快进键”。
2024年11月13日，最高检将“南四湖专案”作为第五十四批指导性案例，正式对外发布。该案也被评为2021年度十大法律监督案例。
最高检公益诉讼检察厅有关负责人这样评价：“刘玲是全国首批公益诉讼检察官的一个缩影，她是检察公益诉讼制度的亲历者、实践者，在‘破冰’前行路上，敢于破僵局、啃硬骨头，为我国公益诉讼制度的日益完善，提供了基层实践样本。”
如今，南四湖水清鱼跃，一派生机勃勃。记者跟随刘玲来到微山湖回访，她不时向附近劳作的村民了解农作物生长、水质污染情况。尽管村民说话有浓重的滕州口音，记者几乎听不懂，但她沟通起来却毫无障碍，丝毫看不出她其实来自甘肃，并非土生土长的滕州人。
“我在滕州待了22年，已经完全‘滕化’了。”刘玲打趣地说。
古树文物也需要被“看见”
在滕州市西岗镇清泉寺村，一棵2800岁的“槐王”曾险些死于漠视。刘玲第一次见到它时，树干裂着碗口大的缝，树根被水泥路压得无法呼吸。
“古树和老人一样，也需要被‘看见’。”刘玲带着办案团队跑遍全市139棵古树，发现近半数缺乏保护：有的被电线缠绕，有的树坑成了垃圾堆。检察院向林业部门发出检察建议后，政府拨款140万元，为每棵古树划定保护范围、修建围栏。
这场行动背后是更大的变革。滕州作为拥有7500年历史的“北辛文化”发源地，拥有近700处文物保护单位，其中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5处。
“挖掘机一铲子下去，汉代墓葬险些被毁！”2021年，京台高速施工队一铲子挖出汉代古墓，暴露出“先开工后考古”的积弊。滕州市检察院公益诉讼检察官丁园园告诉记者，《山东省文物保护条例》明确规定建设前先考古，但项目方为赶工期跳过考古环节，施工中意外发现了古墓。
为此，刘玲和同事及时开展专题调研，发现因考古申报发掘周期长，影响建设工期，有些建设单位宁愿接受处罚也不愿开展考古调查、勘探。刘玲等人随即撰写调研报告，建议实施“先考古后出让”，推动枣庄市政府出台《枣庄市人民政府关于推进国有建设用地考古前置工作的实施意见》。为确保《实施意见》落实到位，滕州市检察院研发出一套法律监督模型：只要输入土地出让信息，系统就能自动筛查未完成考古勘探的项目。靠着这个“数字哨兵”，滕州市42处文物风险被提前拦截。如今，当地的土地出让前必须通过考古“安检”，文旅部门成立了巡查队，用无人机监测文物保护区。
“现在，即便是项目方想要‘抢跑’，也没有机会了。”丁园园说。截至2024年底，滕州市检察院凭借该模型挖掘了600条各类数据，精准锁定42条案件线索，并及时向行政部门发出检察建议。这一数字监督手段备受认可，相继得到最高检和山东省检察院的推广。
这些年，刘玲的团队办过预制菜安全、妇女权益保护、饮用水安全等10多个专项案件。有人问她：“这些小事值得花这么大精力？”她总提到“幸福食堂”的故事：“如果连老人碗里的饭都守不住，法治就是空中楼阁。”
“结案不是终点。”刘玲说。那些她曾守护过的弱势群体、古树、湖水，依然是她日常工作的常客。傍晚回城的路上，她指着车窗外一片麦田跟记者说：“你看，泥土是最诚实的。你浇多少水，它就长多少苗。”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早已与这片土地生根相连。
【记者手记】
法治往往藏在细节里
我曾先后两次前往滕州采访刘玲。第一次是去微山湖回访，在那里，她办过检察生涯中最艰难也最难忘的一起案件，岸边的一株芦苇、一摊污泥都能勾起她的深刻记忆；第二次是去留守老人吃饭的“幸福食堂”，她轻车熟路地从厨房走到餐厅和活动室细细查看，不放过任何一处可能存在的隐患。作为土生土长的甘肃人，她能和本地口音浓重的老人沟通无碍，足以见得她在这片土地扎根已深。
看着老人用布满老茧的手亲切拉着刘玲唠家常，告诉她“现在吃得好、吃得放心”，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光。这一刻，我忽然读懂了这位检察官常说的“法治往往藏在细节里”——那些凝结在柴米油盐里的正义，有时候比法庭上的唇枪舌剑更令人动容。
来源：检察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