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上海,始终是女性议题生发和文艺创新的先锋阵地。从王安忆、奚美娟到朱洁静、柳鸣,从袁雪芬、陈薪伊到邵艺辉、周可,一代又一代的女性文艺工作者在这里生长、出发、闪耀。开放多元、兼容并包的城市文化,不仅给予女性文艺工作者以自由发展的舞台,更是她们创造性思维的源泉,同时也以她们的作品和表达,参与塑造着这座城市的品格。她们以上海为支撑,以文艺为舟楫,引领着我们驶向更为辽阔、更为和谐的文明海洋。

在第115个国际劳动妇女节来临之际,澎湃新闻上海文艺推出“伊的艺术”专题,从文学、影视、戏剧、舞蹈、古典乐、音乐剧、脱口秀、艺术展览等8个领域,集中呈现近年来上海女性文艺面貌,向全体女性文艺工作者致敬,向她们杰出的工作致敬,向始终致力于各个领域的性别平等,消除偏见和歧视,致力于加深文明图景的所有行动者、发声者、拥护者,致以深深的敬意。

就像一颗细胞,在最适宜生存与生长的环境下,不断分裂、增长,逐渐生根、发芽、结果,茁壮为充满活力的生命体。音乐剧在国内经过二十余年发展,正成为当下剧场演艺市场的主力。而微观视角下,正是不同样态的微小细胞形成基本的生命原子。三八妇女节之际,为使原创音乐剧中女性题材的生命体征被看见。我们将以像素化视角,显微式观察,探索当下女性题材的舞台生命现状。


音乐剧《爱情神话》剧照

三个女人在争论中相互依靠

刚刚揭晓的2024演艺大世界音乐剧风云榜上,音乐剧《爱情神话》摘得最佳原创音乐剧。这一体现上海城市川流不息精气神的作品,让我们跟随主角老白的脚步漫游在城市的角落,洞察着不同人物的处世应变之道。剧中三位女性角色,李小姐、格洛瑞亚和蓓蓓展现出别具意味的城市中年女性身姿。

李小姐上有老下有小,面对过去不顾一切的狂热初心带来的挫败,她对当下更多了一份不敢为。老白前妻蓓蓓则要面对一个离了婚犯了错的自己,和自己体内从小被灌输的妇道。格洛瑞亚的骄奢姿态下充满了“白相相”“掼掼浪头”的市井气,她心底的在意总会被无所谓的表象释怀,让人捉摸不透。三个角色都与天真浪漫相差甚远,剧中李小姐和格洛瑞亚也毫不客气地调侃,当下影视女主不是相互伤害的“赖三”坏女人,就是和自己母亲一样好的好女人,再或者就是讨人喜欢的嗲妹妹,这些形象与她们所在的现实世界都沾不上边。她们在现实的社会情境里,不断重塑自己的价值观,重新掌握自己的价值追求。


编剧肖诗瑶

编剧肖诗瑶曾参与话剧《深渊》《寄生虫》《我才不要和你做朋友呢》、音乐剧《沉默的真相》《白夜追凶》的创作。对于电影、小说的舞台剧改编经验丰富,许多悬疑题材的创作经历,也让她对角色心志的描绘极其精确。在《爱情神话》中,角色表象与内在的细微差异,总会在不经意间流露。该剧并非由情节主导的叙事音乐剧,而是以老白为线索,指引向一个又一个场景,通过对话的方式,揭示出人物深层的肌理。而肖诗瑶总能让人物在闲谈间,抓住当刻的情绪状态和所要表达的观念。再从观念的交锋中,发现更多社会议题。

女人必须要嫁掉,不嫁就毁了吗?女人应该保持一种优越感,去争去抢那些别人已有的一切吗?整剧中间的高潮就在李小姐、格洛瑞亚和蓓蓓三人似吵非吵的争辩中出现。


音乐剧《爱情神话》剧照

她们始终不同意对方的观点,总想着把自我的优越性凌驾于他人之上。层层叠进的过程中,关于什么样的女人是不完整的讨论,撒开了女性矜持的外衣。一个女人没有赚够100万是不完整的,一个女人没有蹬掉100个男人是不完整的。这种果敢妄为的辩驳中,恰恰露出一丝丝不安全感,三个争辩中的女人,都因为相互间带来的不安全感而靠拢。一开始的对手,在这场争论中成为了相互读懂对方的相通者。这种对人物的把握与表现,妙不可言。

在《爱情神话》中,编剧为呈现这类场景中的对话,弱化情节叙事而强调表现观念图式的戏剧结构,使作品介于叙事音乐剧与概念音乐之间。这是华语原创音乐剧的一次大胆尝试,更使音乐剧突破叙述故事的局限,聚焦对当下现实议题的讨论。


音乐剧《不好意思,生不生娃让我好好想一想》

成为母亲的社会议题

2022年初,入围“FLY计划”孵化的音乐剧《成为母亲》举行了一场朗读会,那是国内至今难得一见的概念音乐剧。

作品以生育为话题,通过非线性叙事的方式,把不同人物关于怀孕生育的观念、想法集结,向观众表现生育过程对人生理及心理的影响。作品经过不断孵化打磨,于2023年更名《不好意思,生不生娃让我好好想一想》正式首演。

该剧源自编剧、作词、导演陈天然,经历怀孕、生育的人生过程后的思考,联合作曲柯力一同完成创作。没有了传统叙事中的前因后果,每个人物都在怀孕的不同阶段中,把孕期对人产生的现象作为切入点,突出了概念音乐剧强调表现行为与现象,而非事件与因果的特征。现象中自带的悬置感,触发着观众探究现象背后的深层逻辑。正因为此,非悬疑题材作品也出现了悬疑的质感。比如剧中“公主与士兵”的片段,就巧妙运用了表现现象的手法。从女童角色的视角出发,从梦幻的童真表达中,含蓄地一步步揭露出女童遭受性侵的残忍悲剧。


编剧、作词、导演陈天然

在女性主义看来,社会是存在性别分化的,女性特质被认为适合承担照看性的角色,如妻子、母亲、护士、文秘等;男性特质则适合担任支配性角色,如企业高管、军官、决策者等。如果放到现代,一个女孩可以去上学、参与工作、选择自己的所爱,进入企业管理岗位。但怀孕就会变成一次转折,让原本抹去固有女性特质的身体,重新背负起女性特质,直面照看性的事务,为养育儿女、照料家庭之职,牺牲自我的自由、爱好和职业等。《生不生娃》中,就暴露了女性在孕期中的矛盾心理,期待中夹杂着无力感。成为母亲,就必须承担起不可卸下的责任,没有回头和选择的余地。

如果说社会生活充满着光鲜的外在,创造着可见的经济价值,是A面;家庭生活就是B面,需要处理各种琐碎事务,承担不具经济价值的家务劳动。当代怀孕期的女性,就处在A面与B面之间,个体的自主性被稳定的社会观念捆绑,出现了无法回头的无助感。

2016年百老汇上演的音乐剧《烘焙情缘》(Waitress)把目光对准,社会下层女性在面对被支配的婚姻和怀孕的焦虑。词曲作者莎拉·巴莱勒斯(Sara Bareilles)用自己的女性视角,把关于特定阶层孕期女性的困境引入公众视野。而陈天然的创作,更是在超越阶层的广泛视域下,为女性表述着孕期背后的社会性议题。这一讨论很遗憾未获商业市场的肯定,但无论概念音乐剧形式的尝试,还是在孕期社会议题的讨论层面,都对当下原创音乐剧具有突破性意义,理应被更多人看到。

多样性的激进与颓废

上述两部作品都在强调当下女性题材所关注的女性主义多样性。女性不该拘泥于一种生活范式,或被男性社会所支配,应该有自我意识的表达。就像《爱情神话》中的唱词,“谢谢你关心我的事,而我的事管你屁事。”但对多样性的强调,又是对更坚固的思维范式的激进挑战。

迪士尼经典《美女与野兽》中,主角贝尔的身上存在着独立性,她沉浸书海,掌握着属于自己的判断力。而故事的结局,野兽褪去兽皮与尖爪,恢复王子的身份,与贝尔一起步入美好的爱情世界。从激进派女性主义看来,这类美好结局的设定,同样是对女性的束缚。为什么美好的结局中,必须有爱情?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就必须有王子参与吗?为什么不能剔除男性?而对于美女形象的设定,同样基于一种男性审美。


音乐剧《她对此感到厌烦》剧照

去年,改编自同名小说的音乐剧《她对此感到厌烦》在黄浦剧场上演,同样由陈天然担任编剧、导演和作词。制作人楚笛在自媒体上,点明这是一部全由女性创作者和演员共同完成的音乐剧。其中,女性意识的觉醒,就对“美好结局”提出了质疑。

故事主角意外闯入一款游戏中,成为游戏女主角而无法回到现实世界。她不断攻略游戏中的王子,在各种美好结局里反复不前,直至产生了厌烦,并发起对固定式美好结局的反抗。

在古希腊哲人亚里士多德的眼里,人的终极目标就是获得幸福。以幸福为目的,人的行为就有了依据,各种自我利益的取舍,就会以目的论为导向。而在这个架空的虚构世界里,幸福的美好结局被降下神坛,人们普遍预想的人生终点的唯一性和绝对性被摧毁。既然无需为了爱情而活,无需为了某个男人而活,无需被既定的女性特征绑定。《她厌》中便出现了对容貌焦虑的反思,对女性是否就该保持温柔体面等特征进行反思。如果女性需要保护自己,是不是也该像男性一样,手持弓箭学会狩猎。


音乐剧《BOOM!夏卡拉卡》剧照

同样在去年,肖诗瑶发起策划的音乐剧《BOOM!夏卡拉卡》中,虚构了一座快乐星球,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只许快乐不许悲伤。在这场星际穿越的爆笑音乐剧中,同样发起了对快乐目的的反思。为了获得快乐本身,是不是也会被快乐绑架。《BOOM!夏卡拉卡》中设定了满分的女性形象和一个不及格的机器人之间的爱情。表达着即使是满分女性,在已经获得快乐的同时,依然感受着虚无。

包括《她厌》、《夏卡拉卡》、《谋杀歌谣》中文版、《丽兹》中文版等,都将观察世界的角度转向女性视角。甚至《谋杀歌谣》《丽兹》都是着眼于女性的犯罪行为,重新审视她们的罪行,并不只是批判,还应观察到身处被支配地位的女性所受的压抑,重申觉醒意识的重要性。

还有一些作品,受到凯鲁亚克为代表的“垮掉的一代”影响。树立起一些颓废感十足的女性形象,张扬一种与传统温柔贤淑相背离的目标导向,同样是一种暴力摧毁女性特征定式的激进态度。而这类作品在国内市场还相当小众,无法形成共鸣。


音乐剧《蝶变》海报

蜕变中的女性光芒

去年,原创音乐剧《蝶变》输出海外,在韩国大学路上演,获得高度赞誉。

同样是从女性视角出发,《蝶变》的独到之处是把故事设置在1939年,国民女性权利意识刚刚萌芽的阶段。女性追求的不是多样性,而是更基本的平权。事实上,那个时期女性真正能够争取权利的空间十分有限,而女性题材在这样的故事背景下便发挥出了完全不同的面貌。

《蝶变》中两位主角依旧是传统社会观念下的女性特征,一个温柔贤淑,另一个娇羞妩媚。她们看似生活在同一个男人的B面,生活在安逸的闺房与满足男性欲望的轮回之间。但她们却以自己的方式,参与到家国存亡的使命与担当中来。展现出女性在乱世中觉醒与蜕变,从B面闪耀着光芒。


音乐剧《蝶变》剧照

该剧作曲张钰曈为这个发生在1939年上海愚园路的故事,创作了极具戏剧色彩的旋律,打破传统流行音乐范式。在强调叙事性表达的同时,又融合了西方爵士乐、沪剧小调和江南小曲,尽显海派文化特色。两位女性形象在舞台上交相辉映,情节的悬念设置,又对两位音乐剧女演员提出更高要求,必须在这场蜕变的过程中,同时勾勒两种截然不同的女性形象。考验着当下国内音乐剧女演员的实力。

张钰曈从19岁生日那天开启创作音乐剧的梦想,到如今一步步地实现,中间也经历着自我的蜕变。她的音乐创作中,总有一种活在当下、享受当下的生动感。就如同蝶变的过程,从出现到消失只在刹那的瞬间。而我们大部分人都忽视了这些瞬间。《蝶变》的出现,正是对瞬间的延展。在完成《蝶变》的创作之后,张钰曈又参与到当下海外最热门的女性题材音乐剧《SIX》的英国/国际巡演中,担任音乐总监。

今年即将上演的音乐剧《大状王》中,女性角色秀秀经历了卖身葬父,又被诬陷谋害亲夫。她的一曲《悬崖》中,闪现出古代封建社会女性渴望冲破牢笼的意识。但在骑马出逃后,面对前方的悬崖与背后袭来的冷风。秀秀僵在了意识的觉醒中间。《大状王》让我们又回到古代,感受女性受压迫的无助与虚脱,让人不得不叹息。


曲作者张钰曈

去年10月,韩国最具代表性的公演观光庆典“WELCOME大学路庆典”(Welcome Daehakro Festival),在首尔大学路拉开序幕。来自中国,正在创作孵化中的原创音乐剧《宝玉》应邀展演Showcase,音乐剧演员郭耀嵘与从曲艺跨界音乐剧的演员徐磊身着清韵服饰,表演了《无韵的诗》《好了歌》等片段。在表现薛宝钗、贾母等红楼形象身上,棉絮般的诗性气质外,更是点明了作品中对古代女性生活状态的另一种解读。她们不能冲破外在的枷锁,却在诗书画等艺术形式中绽放出自我。这或许,正是当下越来越多女性创作者投身音乐剧舞台,展现一个多样世界的缘由吧。

来源: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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