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岁的小女生,不是自卑,而是学习在路上永不停步的态度。
傅鸫 摄
两年前,一个题目《学做学问》油然而生,觉得甚好。学做学问,意味深长,第一个画面是父亲伏案写作的背影,第二个画面竟是鲁迅笔下的涓生“推开桌上的酱油醋瓶,摊开稿纸,开始翻译”,这倒像我现在的状态了:一张方桌,又当饭桌,又当书桌,会客恳谈,看电视泡剧,享受晨读、早餐、下午茶及挑灯写日记。日复一日乐此不疲。多年来,篇幅并不长的《伤逝》在心里挥之不去,今天进入我的生活。
上月慢走在北京挂着红灯笼且清冽的大街上,想起去了天上数不胜数可称作先生的人。民国初年,读书人为数不多,女学生更是少之又少,凡被尊称先生的都是了不起的有学问的人,即便先生及先生的学生“闹事”,在警察狱卒那里,也得敬几分,客气几分。抗战期间,清华北大南开三所北方名校迁徙大西南,教授和学生数千人辗转四省衣衫褴褛出现在昆明街头,是当地市民腾房安置接纳了他们,边陲小城蒙自竟出让海关和洋行私宅给师生们上课和下榻。驰名中外的西南联合大学在烽火年代得以存活,一大功劳归于云贵高原上那些淳朴敬畏读书人的百姓。我第一次知道先生的称呼,正是从当年也是联大学生的双亲那听来的。他们读的是外文系,那些先生的名字至今都如雷贯耳。爸妈中晚年写了很多回忆文章,我从这些文字里认识熟悉了这些先生的学问和风采。现在回想小时候那些事,满墙的书,爱书如命,尊敬师长,应该便是他们从先生那学到耳濡目染又身体力行的吧,而对于我则是不知不觉的滋养,反倒成了自自然然的习性了。
赵蘅 画(下同)
2018年我的一篇寻找童年苏联小朋友的网文,有缘结识上海年轻读书人远方,幸运踏进致敬经典致敬翻译家的氛围。参与第一个活动是中俄诗歌节,第二个便是草婴书房开张典礼。2019年草婴读书会应运而生,2023年春天,痛别一批杰出的翻译家,书友们在会长带动下开启了共读经典文学。我已过古稀之年,精力记性大不如从前,仍能跟上阅读进度,其动力一是对文学热爱,更出于弥补我们这代人知识缺憾的渴望。这是一群来自四面八方非常可爱好学的读书人,我们平等地互称书友,我喜欢将读书会视为我的老年大学。
2024年大寒前日,草婴读书会北京书友群正式建立。我准备了一份助兴的特殊礼物,拍下书架上我读过满满一层书,并颇有仪式感地在书堆上方填写“北京书友首次聚会纪念”。这是共读的成果,一件值得引以为傲的事,将读过的书积攒起的可观效果,惊叹之后更是一种激励。
2023年4月23日我们从世界名著《安娜·卡列尼娜》开读,一起阅读了20余本经典文学作品,一年一个主题,已完成了俄罗斯阅读年和德奥阅读年。在《小王子》诞辰80周年和中法建交60周年的纪念中,我们还特意安排阅读了圣埃克苏佩里的作品和法国女作家杜拉斯的作品。这些19世纪至21世纪具有世界影响力的作家,犹如群星闪耀: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卡夫卡、黑塞、罗特、茨威格,以及帕斯捷尔纳克、本哈德·施林克、米·阿·布尔加科夫、维克托·阿斯塔菲耶夫等。今年是亚洲文学阅读年,近期阅读的书目是日本作家鬼才芥川龙之介《罗生门》和森鸥外的《舞姬》。
22个月以来我坚持每日读书。为了保证阅读时间,除了在家里读书,还在地铁上读,高铁上读,坐在舷窗下读,甚至候诊或做饭时我也会抱本书,哪怕读上几页呢!众多栩栩如生的人物从书页里走出,陆续进入我的世界,震撼我心。不同种族不同性别年龄和信仰,他们的悲欢离合,让我唏嘘、揪心、窒息、惊诧,同情又庆幸,也常被书中的幽默揶揄讥讽引得哑然失笑。阅读中我会不由自主联想自己的经历、生长的环境,会共鸣、遗憾,也会有痛感,以致几度泪水夺眶而出。我还发现自己越是阅读,越会爱上书中的人物,一串我费劲才能记住的外国名字,渐驻我心。合书冥想,我更加留恋那些美丽善良的女性:为爱而生的安娜,《夜航》里遇难飞行员的亡妻,西伯利亚鲍加尼达村鱼王阿基姆的母亲,疯狂抵挡太平洋堤坝的法语教师,还有为大师留下书稿不惜舍弃一切的玛格丽特,甚至是《父与子》里顺从安静像小猫一样的费涅奇卡,《朗读者》里获罪十年释放前自尽于牢房的汉娜……
我从来认为最好的文学是写好人性。作家们即使写黑暗也是出于他们对笔下人物的深爱,他们不是不想写光明,只是他们用解剖刀那样狠和准揭示了人性本质,起到警示人们的作用,一个人该怎样爱人,怎样去生活。和儿时一样,我更看重书中描绘的美好,不会因在书中看到丑陋、龌龊、阴郁,而对世界失去信心灰心丧气,更不会因人类存在的无知愚昧而动摇对生活光明未来的憧憬。作为写作者,除了充电,我非常注重学习每本书的语言特质,作家们的想象力,遣词的华彩令人折服,使我更明了什么是文学殿堂的高度。
读书是一件非常幸福美妙快乐的事,打开书本,所有的烦恼便抛到九霄云外。每天清晨我最惦记的是看共读群,年轻书友博学勤思考,时而常会因一个话题引来一阵热烈讨论。我在其中充实自己,汲取力量,也分享自己的诗文绘画。不知不觉中,我明显感到自己的提升,心智的成熟。有时我还会就自己漫长曲折的人生体验发点声,为年轻人答疑解惑,每当这时,我为自己还有用特别开心。
2022年母亲接受平生最后一次采访,当记者问她为什么每天睡得这样晚,她脱口而出一句“我舍不得啊!”她的舍不得就是读书。书友们在共读中还有一个共识,大家都深切感受和钦佩在每部外国经典文学中,中国翻译家所付出呕心沥血的成果。身为翻译家的后人,我虽当不了先生,今生今世宁可做学生!八十岁的小女生,不是自卑,而是学习在路上永不停步的态度。《生命始于八十》,这是母亲在世翻译毛姆一篇随笔的题目。学做学问,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