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日嘎村的很多人家,除了有围着房子的小院,还有单独的大院。大院里,有的圈牛羊,有的种菜,有的种果树,有的就那么荒废着。我家的大院在小院对面,小型足球场那么大。春夏时节,大院里胡乱地种上土豆、地瓜和胡萝卜,任其自然生长。到了秋季,阿爸、额吉把刚收割回来的绿豆,连带茎叶均匀地撒在大院里的空地上,再找拖拉机转圈碾压,使其脱粒。在院角还会放置干草堆和干牛粪堆。这时的大院最热闹了。寒流还未到来,干爽的空气里弥漫着植物熟透的味道。我常常抬头看天空,瓦蓝瓦蓝的天上没有一片云,人字形排开的大雁很像在大海里游动着的鱼,使我充满遐想。
本文配图均由作者摄于西日嘎
我家大院前有一大片白杨林,向南延伸到毕勒古泰山脚。以前,这片树林归属村小学,后来小学搬迁到村北,这片林子就承包给了那木尔的爷爷。他是一个倔强、无趣的老头。孩子们到树林里玩耍,经常被他打狗撵鸡似的赶出来。那木尔家在他爷爷家的东边,两间土房。那木尔阿爸经常在巴镇偷东西被抓。有一次,他躲在百货大楼三楼的一台洗衣机内,晚上钻出来,偷了零七碎八的一堆东西,逃跑时发现楼梯口的铁门从外面被锁死,无法撬开。他背包跳到离窗户最近的路灯杆上,顺杆滑到了地面。那时巴镇没有监控,他是在销赃时被抓的。不只这样,他还是个赌徒。村里人说,那木尔爷爷一辈子积攒的钱财,全被儿子败光了。
那木尔家没有大院。他从我家大院的土墙上方探出圆溜溜的脑袋叫我的名字,我喊一声“进来呀”,他胖墩墩的身体就会像皮球似的飘下来。他比我小一岁,寸头、小眼睛,说话时爱咂巴嘴。他一看就是个特别老实的男孩,即便跟着我到处疯跑,也不会进行破坏。他偶尔不小心弄坏了东西,就会站在原地,摊开双手,眼珠子不停地转圈,大人见状也不忍心批评。我们有时爬上干草堆晒太阳。他把干草铺在身上,不停地说:“真暖和。”他羡慕骑马的少年,他多次跟我说过,他家以前有几匹漂亮的马,他四岁就会骑马,后来都被他阿爸卖掉了。为了证明所言非虚,他给我示范上马的动作。他紧紧拽住土墙上端,把左脚卡在某个凹陷的地方,“嗨”一声,甩开右腿就骑上了土墙。他的个子比我矮半头,但动作一气呵成,我怎么也学不来。他还有一双巧手,我做的风筝飞不起来时,他随手调整就能飞上天。我问他什么原理,他说他也不知道,就觉得这么弄能行。
那木尔家的土房前有一辆废弃的中型客运车。他的阿爸不在家时,他会把我领进车里玩,比他小两岁的妹妹跟在我们后面。这辆车已经只剩下骨架了,发动机、变速箱等值钱的东西都被掏空了。我们在车厢里“腾腾”地跑起来。那木尔说:“这辆车买回来就是报废车。”我问:“那买回来干什么啊?”他用两手抓着两边座椅的上端,来了个后空翻,然后说:“我阿爸当年娶不上媳妇,就花很少的钱,把这辆报废车买回来放在这里,又给它刷了一遍漆。”我听懵了。他接着说:“阿爸把额吉领过来,说家里的钱全用在这辆车上了,等以后跑长途,很快就能赚很多钱。”他妹妹从一旁说:“额吉说当年她被阿爸骗了。”他用手擦掉妹妹的鼻涕,说:“阿爸回来就不能说这些了。”他妹妹用力点头。
我嘴里含着水果糖。那木尔的妹妹看着我。我摸遍裤兜,只找到一颗水果糖,递给她。她抓着水果糖跑出去,不一会儿又跑回来,把水果糖放在车座上,用铅笔刀锯成两半,一半给哥哥,一半自己吃。她还把糖纸折成小发卡,卡在额头上。他们兄妹两人也在村小学念书,但很少跟村里的孩子一起玩,跟我玩儿的时间也不多。他们不像西日嘎村的孩子,上学时,他们很少从教室里出来,放学后,他们经常在自家的白杨林里玩耍。他们偶尔跟我玩到一起,似乎也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多年来,我也没弄清楚,我们隔的是什么。
我的额吉常说,那木尔的额吉是个贤惠、漂亮的女人,只可惜嫁错了人。我小时候偶尔去那木尔家,看见他的额吉望着窗外的某一处发呆。看到我,她眼神有些恍惚,随即下炕,想给我拿点零食,但没有找到。她用温柔的声音说:“孩子们,你们先在炕沿上画画吧。”然后,她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发卡,卡住盘起的头发,给我们做黄油烙饼。那木尔的妹妹说要给额吉打下手,跟着跑出去了。不一会儿,那木尔的额吉端来了浓香的烙饼,外皮脆脆的,里面软软的,吃起来有种同时咬着饼干和奶糖一样的感觉。我至今记得那个香甜的味道。
那木尔的阿爸并非一无是处,他会修理摩托车,还会安装玻璃和窗帘盒,但从不放牧、种田。有件事情,一直在村里流传。当年,那木尔的额吉结婚不久发现被骗,就跑回了娘家。数九寒天,外面飘着大雪,那木尔的阿爸在老丈人家门口站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媳妇发现丈夫变成了雪人,心疼不已,流下了眼泪,跟着丈夫回到了西日嘎村。据说,那木尔的阿爸以前对媳妇很好,他是西日嘎草原上为数不多的、会讲女人爱听的甜言蜜语的男人。我问额吉:“既然这样,后来那木尔的阿爸为什么总打媳妇呢?”额吉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望着白杨林,叹口气说:“可怜的女人。”
我读小学四年级那年,家里养了一头浑身黄毛的猪。它野性十足,无论猪圈的墙砌到多高,趁没人注意时,它总能跳出去。当我们找不到它时,它自己又回来了。有一天,它偷跑出去,把那木尔家院里的酱缸拱倒了,幸好被那木尔的额吉及时发现,扶正了酱缸,但酱还是洒出去不少。那木尔爷爷气冲冲地来到我家,指着猪圈破口大骂。额吉得知情况后,连声道歉,把刚刚发好的大酱一盆接一盆地全部端过去,赔偿给了他家,他这才悻悻地住了嘴。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黄毛猪跑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额吉在白杨林里发现了黄毛猪的小半个身体,只剩下猪头和前腿。额吉“哎呀”一声,说:“这老头下手也太狠了。”额吉发现我在身边,赶紧拉上我往回走。天空中传来乌鸦的叫声,我感到害怕,紧跟着额吉的步子。
一场大雪过后,我家大院荒凉斑驳,愈显空旷。大地冻裂出龟壳般的花纹,枯黄的野草在寒风中乱舞,雪很快结成硬块,一片萧索的景象。我穿过大院,从南墙翻出去,找那木尔。他要带我去树林里玩。南墙下面有个小沟,里面堆积着被风吹过来的野草。他穿着大人的羊皮大衣,靠土墙坐着,把腿伸进蓬松的野草中,蜷缩着身体晒太阳。有时他会眯眼睛打盹。我问他:“这样不会冷吗?”他让我试试。我模仿他的样子,斜靠着土墙坐下来。阳光刺破寒冷的空气直射下来,西伯利亚的寒风从耳畔呼啸而过,但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温暖。那木尔请我给他讲一段乌力格尔,我把从收音机里听来的故事给他复述一遍,他听得津津有味。那时的西日嘎村经常断电,他特别羡慕我家有收音机,但从不来我家听收音机,即使我邀请他,他也不会来。
那木尔很少买糖块,我给他的糖块也舍不得吃。他偶尔从裤兜里掏出水果糖,用铅笔刀割成两半,给我一半。这慢慢地成了我俩之间的一种习惯的定式。我甚至觉得,只有分割成一半的糖块才好吃。我十二岁那年夏季,我家即将搬到巴镇,我忙着在巴镇与西日嘎之间来回跑,有一阵子没跟那木尔一起玩了。搬家的前一天,那木尔跟我一起站在毕勒古泰山顶,向巴镇方向望着,说:“我阿爸在家躺一个月后没了。”他说得异常平静,我没有感受到他情绪的波动。我们像大人似的聊天。我问他:“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他咂巴着嘴说:“我想早点学本事,养额吉和妹妹。”
几年前,我在呼和浩特市后巧报再次碰到了那木尔。他一眼就认出了我。他的个子没长起来,但显得很壮实。我们走进附近的饭店喝酒。他的额吉早些年因病去世了。他的妹妹嫁到了南方。他现在跟着工程队走,主要做泥瓦工。我们喝醉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用牙咬掉一半,一半放在餐桌上,一半含在嘴里。他喝多了,这顿饭,无论如何也不让我请。我们走出饭店的时候,我回头看到了餐桌上那半颗糖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