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泉州,好像没人不认识「西街一姐」郑达真。
2009年,厦门大学油画专业的她回到了家乡泉州。
郑达真北漂过,那段经历也让她意识到:很多北漂的闽籍艺术家选择留下,或许是家乡还没有足够大的平台。
彼时的泉州还没有申遗成功,民营经济强大,文旅平平无奇。向外地人介绍泉州的时候,多半还要拉上厦门才能说清楚。
「那时候旅游团也几乎没有,多半也是从厦门顺过来的,基本不会过夜。」
有过北京798的熏陶,回到泉州的郑达真把印刷厂、糖果厂盘活成了文创园;
后来,她又在西街陆续开店,从民宿、茶馆、书店,到酒吧,创造了很多「泉州第一」;
她还策划过一系列「美好生活文化周(月)」等活动,开泉州市集之先。
做这些事,郑达真的目标很明确:吸引更多年轻人来泉州旅游度假。
泉州 美好生活小酒馆
2012年,赤子空间主理人阿梅从厦门来泉州玩,住进郑达真的壹捌柒客栈。
阿梅的朋友给她拍过一张在客栈二楼阳台的照片,现在还挂在客栈。
谁都没有想到,那次旅行后的2015年,阿梅真的来到了泉州,和本地小伙亚三结为夫妇,开了赤子空间和巴浪鱼咖啡,被认为是泉州文化输出的重要窗口。
彼时的郑达真和阿梅并没有料到,2024年的泉州,不仅如愿出了圈,甚至成为了现象级的文旅目的地。
泉州钟楼
「节假日的西街根本走不动,全都是头戴簪花,身着民族服的游客。」
泉州火了。
据统计,2025年春节假期,泉州市累计接待游客1011.59万人次,同比增长23.6%。旅游总花费100.96亿元,同比增长25.9%。
古城客流量163万人次,增长19.8%,创同期历史新高。开元寺、西街等旅游点均达到峰值,只能实行限流。
壹捌柒客栈得名于门牌号西街187号,原是泉州知名教育家陈奕尚、沈瑶珍夫妇于1956年购得的居所。
2009年,泉州音乐人潘立飞租下房子,改造成泉州旧馆驿青年客栈。
潘立飞常做演出,来泉州的音乐人朋友们都住客栈。
两年后,郑达真的创意园区面临拆迁,一直在思考「泉州为什么没有外地人住下来」的她,无缝对接到了旧馆驿青年客栈,更名泉州旧馆驿壹捌柒客栈(以下简称187)。
泉州旧馆驿壹捌柒客栈
客栈保留了闽南传统的红砖地板,木竹制的隔墙、栏杆和桌椅,装饰着各种各样的泉州元素:架子上的德化窑瓷、杯盏,墙上的南音琵琶、古琴,屋角的滴水兽、花灯,小院里的芭蕉树、绿萝……
郑达真常会迷醉于第二代屋主,陈奕尚儿子,知名摄影师陈世哲描绘过的场景:
西街满条街都铺满青石板,吃完饭穿着木屐,到街上去散步,月光打在路面上,还有木屐发出来的声响,就像一个个音符一样。
泉州旧馆驿壹捌柒客栈
已经在泉州策划了不少活动的郑达真反向思考:住下来,参加她的活动,或是参加活动后,住下来,形成闭环。
也因此,没有携程的年代,187通过淘宝、豆瓣,获得了精准的客群。
最不可思议的是,常有不缺钱的珠宝大亨租一个铺位,一住就是好几个月。
郑达真回想:他们是真的想要感受泉州的生活啊。
泉州旧馆驿壹捌柒客栈
客人会买菜回来在公共厨房做饭,郑达真也常请客人在古城吃小吃。很多时候,郑达真请客吃饭的钱超出房费——58元一个床位费。
经历了疫情和泉州出圈,前不久,郑达真和店员将床位费调价到60元以下,她猛然意识到:十多年过去了,床位费居然没变过。
不仅是陈世哲描绘的踏在青石板上的节奏,泉州还有浓浓的烟火气,尤其在西街没有成为步行街前,摩托车、自行车等穿梭于此,润饼带着浓浓人情味,身后则是巍巍东西塔、开元寺。
泉州旧馆驿壹捌柒客栈
青年旅社很符合泉州的城市基因。
2016年,吴志超租下了泉州古城一栋60年代的番仔古厝,因馆内的杨桃树而起名杨桃公馆。
吴志超是泉州南安人,小时候常在泉州古城玩,他并没有预见到日后自己会成为泉州市鲤城区民宿协会会长。
彼时彼刻,他只希望把小时候的场景带给更多人。
杨桃公馆
杨桃公馆带着青年旅社的基因,硬件上接近民宿,客群非常清晰:喜欢在泉州停下来深度游。
杨桃树下有一个亭子,吴志超说,这个场景很适合爱写作的人,来过很多各地的主编。
杨桃公馆
郑达真和吴志超都认为,青旅这种业态有着较高附加值,除了住一晚,更多的是人和人、人和城市之间的关系和记忆。
无奈,商业进程太快,房东拼命涨价,赶走了许多愿意「边赚钱边生活」的人。
据了解,泉州古城将会在花巷开一家有着99间客房的精品酒店,原水利局处还有一家38间客房的小酒店,这些上规模的小酒店可以平摊建造、运营成本,单价也拉低到了两三百。
这对于只有几间房的小而美民宿,尤其是青旅来说,构成了冲击。
杨桃公馆
采访中,不少民宿主都提到,泉州的住宿不能只能服务旅拍和打卡,更需要服务愿意花时间深入了解泉州的客群。
杨桃公馆后,吴志超几乎以每年一家的速度在古城开民宿,在他的所有民宿里,杨桃公馆相对生意差一些。很多人劝吴志超改造,或是转手,吴志超都「放放再说」。
「杨桃公馆或许可以成为我们的历史馆,用它来留住时间。」
泉州街景
郑达真好几次想放弃旧馆驿壹捌柒客栈,房租、人力、折旧各项成本之上,只有几十块钱的一张床位,怎么看都是亏本的。
但又不舍得,不仅因为这是泉州第一家民宿,有着青春和城市的记忆,还因为郑达真对于「如果没了这些客栈,背包客们住哪里」的不确定。
「当背包客们没了适合他们的,便宜又自在的客栈后,他们可能就不来泉州了。」郑达真说。
泉州的古城气韵,也来源于一群恋旧的人。
泉州街景
青年旅社的式微,和「民宿」的兴起有关,尤其经过了郑达真、阿梅等人对本地文化的传播,政府意识到泉州也可以借旅游业增加GDP。
「2019年是个小高峰,民间开了很多民宿,古城范围内就有二三十家。」郑达真说。
得益于当地历史风貌,大部分民宿都是整租独栋小民房。
又因城市规定建筑物不能高过东西双塔,基本上每个独栋顶顶楼都有一个可以爬上去的天台,人们在天台上弹吉他、喝小酒,营造惬意缓慢的调子,泉州民宿也形成了自己的风貌和卖点。
泉州街景
政府在不断修正,包括因消防原因,取缔木结构房屋;同时借鉴厦门民宿管理办法,制定自己的政策——无论是家庭旅馆,还是后来的民宿,泉州身上都有厦门的基因。
2020年泉州发生酒店倒塌事件后,官方和民间对老房子改造也显得极为谨慎。
泉州古城区长大的华姐,在云南开了4年民宿(大业堂)后,因个人原因,2018年回泉州,2019年在古城开了10间房的民宿巷里·栖墅。
华姐记得很清楚,动工前就有人告诉过她,要办出特行证,很难。
「如今好得多了」,华姐感叹。
2021年泉州申遗成功,2022年又迎来了一个文旅小高峰,吴志超回忆:「那时很多谣言,说民宿很赚钱。」
溢到2023年,簪花毫无预兆地带火泉州,整一年,古城地满房率都超过90%。
「酒店供应不上,民宿的确有一个爆发的状态。」吴志超说。也是那一年,吴志超开始布局高端的录莳民宿。
从杨桃公馆,到后来的花喜、吾问东西、烟火之上,市场给了吴志超和团队信心,他觉得需要做一次大的改进。
「录莳」谐音为「六十」,延伸内涵为「60度角」,就是酒店朝向开元寺的角度。开业以来,携程一直在4.9分。
录莳民宿
去年,巷里·栖墅进行了一轮大改造,华姐朋友圈发了一组前后对比图,感慨民宿业的迅猛发展。
激发华姐进行改造的则是七栩酒店。
七栩是七匹狼继厦门七尚后回到家乡做的生活方式品牌。
第一家七栩,因为有钟楼百货、谢柯设计、看得到东西双塔的加持,吸引了多维度关注,无数设计师和旅宿同行专程前往参观。
「七栩给酒店、民宿带来了危机意识。」华姐说。
巷里·栖墅
「目前古城有营业执照的民宿,数量在八九百家。」作为民宿协会会长,吴志超报出了数字。
他预判:600-1000元价位的民宿还要卷一阵。
在泉州,尤其是古城,1000元以上依然是一件对场域要求很高的事。景观、位置、建筑本身、房子体量,是否有停车场、花园,周边不能太杂乱,在古城同时找齐这些元素并不容易。
录莳民宿
泉州土著猫叔觉得,无论是酒店还是民宿,都和现在的泉州的热度不匹配。
「不仅是高中低档位的比例不对,更体现在价格浮动上,节假日的古城,涨得死贵。」
猫叔常会安利人们「古城以外,泉州以内」的许多好去处:洛阳桥、洛阳镇、清源山、小昨风车岛、崇武古城、鼎立艺术馆,海外交通史博物馆,泉州非遗文化体验馆、南少林寺、草庵……
他觉得这些周边去处,能增加泉州这个目的地的复购率,利于不同地方均衡发展。
郑达真和朋友在崇武合伙开了一家七番民宿(崇武店),电影《轻于鸿毛》曾在此拍摄取景。
承续青年旅舍的基因,有公共厨房。因为是朋友自家宅子,也得以控制价格,客单价差不多在300-400元(淡季)。
七番民宿(崇武店)
曾位于古城的无计民宿也搬到了西湖,启动了全新的无计。
中国有31个西湖,泉州西湖的妙在靠近泉州博物馆,又能远眺清源山,湖光山色相映,又临近古城。
主人Abby把新店一楼大厅300多平方的全部拿出做公区,旅行、艺术、小朋友读物等每本读物都是自己选过。
因为见证泉州一路从非旅游目的地到网红城市,Abby也正本清源,认为民宿和很多产品的属性一样,品质要好,性价比要高,不仅图片看着不错,更要实地质感。
「新店启动半年,已经遇到不少同频的客人。」
无计民宿 一楼大厅
回到泉州的华姐带着一种使命感,要如何做这间民宿?如何去把泉州带出?
这种使命感,几乎是泉州人的基因。
郑达真做各类业态的初衷,阿梅和亚三守着一家小店的十年,都是。
生活方式媒体人&茶人猫叔回泉州的固定时间只有春节,尽管如此,他不会拒绝任何一个来泉州的朋友,除了在家吃饭,他一定会抽时间带朋友游走泉州,带他们吃地道的本地小吃,再买蜜饯当作伴手礼给朋友。
同样做民宿,华姐觉察出很明显的一点:在泉州做民宿,更多的是向外输出的过程。
巷里·栖墅还在装修的时候,华姐就已推动提线木偶、南音、簪花等本地文化。民宿是载体,能够满足游客对目的地的好奇心和探索欲。
郑达真也开了继187后第二家民宿「七番」,位于西街菜场。
隔壁楼顶,则是和文旅部门合作打造的西街7FUN天台复合空间,空间里做过直播,开过音乐会,去年,增设木偶戏,散客68元一位,民宿客人48,作为给客人的附加体验。
七栩酒店也找过郑达真,希望为天台酒吧增加内容。
七番民宿(西街店)
吴志超的做法更绝:最新的录莳民宿居然连造餐都不提供。
「出门就是好吃的面线糊、花生汤,为什么要在民宿里吃?」吴志超笑说。
去年底开业至今,客人都表示理解。
泉州小吃
在泉州,民宿主、酒店人都会提及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这些元素也成为相对容易呈现的「附加值」。
只是,如何把传统文化的叙事方式,切换成更轻松有趣的表达?
被视为泉州本地文化推手的赤子空间&巴浪鱼一直主张:在遵循传统的同时,创造一些新的声音。
这也是主理人阿梅所说的「保护传统之余商业上的技能」。
当下,他们始终在创造属于这个时代的内容,而不是一直复述老东西。
小红书截图:巴浪鱼咖啡
你会看到,在巴浪鱼渔港店,阿梅、亚三和hongming studio做了一个名为「风神的脚印」的视觉设计。
咖啡馆原址是一个避风港,海边人出海都讲顺风相送,种种海边人的日常都和风有关;闽南渔女外婆每年会向保佑孩子的仙姑娘娘祈求一条珍珠项链,保佑小渔健康平安,便有了studio soslow 的装置「珍珠的祈祷」,用废弃的渔网和浮漂制成。
反过来成了对民宿的考验:这座城市的确比大多数平平无奇的地方拥有更高起点,接住流量红利的同时,意味着消费者带着更高期待而来。
捧起金饭碗的同时,还得做出一桌好菜。
「珍珠的祈祷」装置
图源/小红书博主:巴浪鱼咖啡
我在时落咖啡馆,主人站着做手冲,看到窗外站着几个人,自言自语:「那几个人估计是来看店面的。我先把他们请进来,喝一杯再谈。」
泉州人对竞争尤其坦然,包容着各式各样的人。
包容,是泉州这座城市的性格底色,宋元时代,它是「东方第一大港」,海纳百川,一个港口承接天南海北。
宗教在泉州也可以做到和谐共存:街头常见,佛教寺院旁边是一座基督教堂,关帝庙和清净寺(伊斯兰教)肩并肩;而关帝庙本身就是三教共尊。
泉州 关岳庙
人,是最随机,却又最重要的因素。
站在今天这个时间点再来讲民宿,尤其是历史文化底蕴深厚的泉州,便不完全是低中高这样粗暴的配型和需求。更是主理人、在地文化等各方面的融合。
正如Abby说的,泉州最有意思的,除了历史文化,是有趣的人——根据自己的心境,先开青年旅社,又离开西街做民宿,Abby本身就是一个有趣的人。
泉州,确实有许多这样有趣的人。
去年,郑达真邀请了羌族文化研究者吴达民,在她的茶馆真水闲院做了一场分享。
她称这些人为「泉州宝贝」,并会陆续找宝贝们发声。
另一方面,郑达真一直与年轻人驻扎老城,围绕187和七番两间民宿,布点了大大小小文艺业态,每个业态都有自己的年轻主理人。
他们与当地居民共生共创,共同搭建起一个全新的老城文化空间。
美好生活小酒馆
「在外面有过生活经历的泉州人,或者是新泉州人,愿意留在泉州,这些人都会对泉州的文旅有较大带动作用。
而不是看到热度就来投资,不然可能会成为第二个莫干山。」
采访中,数位民宿主、文旅从业者都说了类似的话。
在泉州数日,我有一个很特殊的感受:每一个民宿主、酒店人,第一希望客人喜欢泉州,其次是自家的产品——这种古朴的心意,在别处已趋于凋零。
泉州 芥子书屋
赶在过年前,巷里·栖墅再次开业,华姐接待了一波重要客人:姚晨带着家人连住了三晚。
泉州的出圈,在当地人看来,很突然。
更突然的是,蟳埔簪花一夜之间铺天盖地,仿佛成了泉州的标签。
「无论如何,簪花是一张好牌,就看泉州怎么打,政府的引导很关键。」当地朋友表示。
簪花的爆红,也让郑达真想起朋友在蟳埔渔村开过的一家民宿,房子是他家祖宅,一百来块钱就可以住下,四十多块钱可以盘头,盘头的就是朋友的妈妈,地道蟳埔女。
但是现在,经营这门生意的多数都不是当地人,游客来此也只是为了自己的头饰,以及拍照发圈,并不关心簪花背后的人和故事。
在泉州,做了十几年文旅,郑达真们依然有很多困扰:
泉州不止簪花,但故事该从哪里说起?
文旅究竟是为了服务在地,还是为了服务游客?如何兼容?
泉州 芥子书屋
*图片来源:蒋瞰、巷里·栖墅、七番民宿、录莳民宿、杨桃公馆、泉州旧馆驿壹捌柒客栈、iRakko、小红书博主:巴浪鱼咖啡、芥子书屋、美好生活小酒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