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年前,某个社交软件上突然涌进一大波外国人。

这波外国人里,有晒猫图的,有对账比菜价的,有向中国人学做饭的,还有一波很特别的人,是专程过来求助的。

他们都是年幼时被遗弃的儿童,现在长大成人,想要寻找亲生父母。


我有点疑惑,这些人看上去活得都挺好,吃穿不愁,脸上也挂着笑,为什么一定要寻找亲生父母呢?

带着这个问题,我问了儿童福利院的专家,我的作者纪良安。

十几年前,她就在儿童福利院做康复师,迄今照顾过两百多个孩子。

纪良安告诉我,这样的孩子挺多的。命运好像赋予他们一种执念,只有找到亲生父母,他们才能更清楚“我是谁”,才能更好地与这个世界相处。

她就花了三年时间,帮助一个10岁的女孩寻找亲生母亲。

没想到,从福利院的院长、老师,再到民警,所有人都在阻止她们。


为了让孩子适应正常家庭生活,福利院会把身体不错的孩子,送进寄养家庭。这些孩子由辅导员老师负责,只在过节的日子回到福利院,平常我们很少见到他们。

唯独一个叫党妮的十岁女孩,跟我不太熟,却隔三差五跑回福利院,就为照顾我。

我工作忙,有时来不及吃饭,她就帮我打饭,为保温,还拿盖子把饭菜盖上。下雨了,她就找一块防雨布,帮我盖住露天停放的电动车。

就连我给孩子做康复训练,她都特意待在我身边,哄那些拒绝训练的小朋友,让他们积极配合。

几个月以来,她像是我的小秘书,但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直到有一天,她堵在我下班路上,说:

“姐姐,我想你帮我,找我的亲生妈妈。”


寄养家庭的孩子,归辅导员管理,寻亲不是简单的事,我要是帮她,有点越界。可是这个女孩为我做过那么多小事,搞得我不忍直接拒绝。

我说:“那我先了解一下你在哪里被找到的。”

党妮恐怕在学校听见同学说什么,或者电视上看见什么,才想起找妈妈的。十岁的孩子想法来得快,去得也快,过阵子,她可能就忘了。

没想到一个月后,党妮又在下班路上堵我,她问:“那件事怎么样了。”

没等我回答,她就把书包放在地上,腾出里面的课本,露出埋着的零食:薯片、巧克力、饼干……多数零食都是进口的。包里还有一个礼品袋,她拿出袋子,把零食放进礼品袋,羞懦懦地说:“给你!”

这个孩子竟然在贿赂我。

震惊之余,我心中警铃大作。那么想找亲生母亲,难道寄养家庭对她很差?想到这儿,也顾不得许多,我决定跟她回家一探究竟。

回家路上,党妮去菜市场买了几个土豆,半个冬瓜,一些苹果,她边买边和我唠家常:“我妈腰不好,这些太重了,我给她拎上去。”

等跟着她回到家,党妮介绍:“这是福利院的老师,她来家里看看。”顺手把菜递给养母。

养母是个四十多岁的老阿姨,长发染成棕色,眯眯眼,笑起来很爽朗。她朝我打声招呼,接过党妮手里的菜,嘴里絮叨:“你又瞎操心,把你的学习搞好,别再让老师请家长了。”

党妮招待我坐下,给我倒水,还拿出瓜子。养母说:“你赶紧写作业去,我招呼老师。”

党妮不情愿地回屋里写作业。我和阿姨随便聊着,心想语言可以欺骗,环境骗不了人,想知道真实情况,得靠自己寻觅。聊到一半,我发现她总是望向党妮,心里正在疑惑,养母突然起身,冲进党妮房间,一把拽住马尾。

“跟你说多少次了,抬起头来写字,会瞎的。”

养母的动作很粗暴,却有点熟悉的感觉,小时候趴着写作业,我亲妈也这样。

仅仅这样一个动作,离下结论还差得远。我趁着养母做饭,参观了一下她的家。养父母的房间很简陋,床铺、沙发、衣柜是旧家具,地板已经裂了,可是党妮的房间,完全不同,一看就是精心布置过。

她房间里贴着淡蓝色小王子图画的壁纸,墙上挂着一些奖状,拿木制边框镶起。书桌可以升降,椅子是人体工学的,台灯还是智能的,可以调节高度、亮度和光源,这些都不便宜。

见我进屋,党妮扔落笔,翻出家里的相册。照片里除了她和养父母,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那是养父母的亲生女儿。可是几乎每一张全家福,党妮都在最中心的位置。

这时,养母给她端来一杯水,里面泡了红枣、枸杞和玫瑰。

我已经很难说,“寄养家庭对党妮不好”这种话了。

等到吃晚饭时,所有饭菜都端上桌,阿姨先是一筷子夹住最大的鸡腿,放进党妮碗里,接着扭脸朝我笑笑,夹中另一只鸡腿,放进我碗里,说:“你吃你吃。”

养母对党妮不是不好,是太好了。

后来我还得知,养母的亲生女儿在外地读大学,老两口在这里,就是为了陪党妮上学。人体工学椅,就是姐姐省吃俭用存钱给她买的。老两口在老家盖房,留给党妮最大的一间,还给她准备嫁妆,甚至遗嘱里,财产都是党妮和姐姐对半分,拿她当亲生的孩子。

那晚回家路上,我有点懵,党妮生活在这样一个家,为什么非要找亲妈?

我打算认真和她谈谈,了解一下这个孩子。


遭到遗弃的孩子,多数都想找到亲生父母。社交软件上就能看到很多,我还曾经到美国和几位被收养的孩子聊过。

他们都已经成年,受到很好的教育,住在豪宅,生活条件很棒,但是依然想找到遗弃他们的亲生父母。

这是命运赋予他们的执念,只有解答这个问题,他们好像才能更清楚“我是谁”,才能更好地与这个世界相处。

然而那都是成年以后,十岁的党妮,距离这件事早了很多年。

在福利院外,我单刀直入地问:“你为什么想找到亲生父母?”

党妮说:“每个人都想知道自己是谁,来自哪里吧。妈妈扔掉我,肯定迫不得已,有她自己的苦衷,她也很牵挂我吧,我不想她一直生活在牵挂和内疚中。”

听到后半句,我眉头差点皱起,这孩子怎么回事?

自2014年开始,我除了在福利院工作,也一直在做遗弃儿童有关的社会调研。我去过很多贫困县城,走访过村委会、派出所和县医院。

经过四年调研,得出的数据显示,只有30%的父母是走投无路,多数不过是嫌弃孩子有先天疾病,或者单纯不想负责任。

我以要写一篇寄养家庭孤儿的论文为由,向辅导老师调取党妮的档案。她非常健康,只有耳廓畸形,外耳廓轻度粘连在一起,不影响听力,只是看上去别扭。这点问题就扔掉,恐怕很难说父母有苦衷。

听到党妮的话,我的第一反应是,这孩子非常天真。

然而天真,不是我对党妮的第一印象。

有一回,党妮想要参加一个去海南的夏令营,来到福利院,希望院长能负担一些费用。寄养家庭孩子的生活费、学费以及医药费,由福利院全额承担,但夏令营这种非刚需项目,就要看寄养家庭的父母和院长商量。

那天正逢市里领导到福利院突击检查,党妮看见了,从居室里直接跑到外面,强行和领导搭讪。领导问她一些生活上的问题,她就一个劲儿夸福利院和院长:

“福利院特别好,院长爸爸对我们特别好,经常带我们去玩。”

院长被夸得天花乱坠,送走领导以后,都乐得合不拢嘴,当天就拍板,由福利院承担了夏令营的大部分费用。

在那以后,我就记住了这个女孩。尽管在福利院待过十多年,我清楚这些孩子都早熟,可是看见党妮,还是忍不住感慨,这孩子太懂成年人的心思了。

党妮想找亲妈,就必须得到成年人帮助。她先找到辅导员和院长,但是都被拒绝了。

后来有一回,她偷听到我训斥一位义工,这才盯上了我。那时福利院捡到一个孩子,阿姨抱着喂奶,一位义工说,父母太不是东西,这么小就丢掉。

我把她叫出来说,你不要当着孩子的面,把你的情绪、你以为的真相传递给孩子,让他们在恨的环境中长大。

党妮说:“你和他们不一样。你理解我们,不对我们的亲生父母妄下结论。”

于是她没事就来福利院,照顾我,给我当小秘书,似乎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向我提出“帮忙寻找亲妈”的请求。

这孩子聪明,懂得察言观色,可是在看待亲妈这件事上,却好像非常天真。

我感觉她有点矛盾,于是暗中观察,想看看,她是不是故意在我面前表现天真,可是我的猜想错了。

党妮常常和小孩们玩过家家的游戏,总是抱着一个洋娃娃,温柔地哄着它:“你睡吧,妈妈就在这里呦。”

有个平常总爱惹是生非的男孩,对着婴儿车里的孩子说:“你真可怜,这么小你妈妈就不要你了。”党妮赶紧捂住他的嘴巴,把他推出婴儿的房间,说:“你不要在她面前这样讲,她妈妈肯定是有难处、有苦衷的。”

我听到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她是有苦衷的”,有个孩子缠着护理员要抱,护理员把孩子推到地上,被开除了,党妮也说:“她当时肯定是有其他重要的事,不是故意的。”

在党妮的眼里,错了的人,总是有苦衷的。

这个早熟、聪明的孩子,好像一遇到亲妈这件事,就瞬间变得很天真。


福利院春游,纪良安和党妮的合照


聊过以后,党妮对待我更加殷勤。

除了给我带零食、帮我打饭、给我的电动车盖防雨布,帮助我给孩子们做康复训练,就连我午睡的时候,她都要牢牢盯住我周围,要是有孩子叫我,她就赶紧跑过去和人家说,姐姐在休息,她值夜班很累的,你需要什么,我来做。

这种无微不至的照顾,让我有点羞愧,每每看着她,感觉像欠她好多。

党妮出生的时候,本地还没有福利院,只有收容所,她的档案是手写的,很陈旧,只写着华安派出所送来,距离福利院14公里。

趁着周末,我带党妮来到华安派出所,想借警察的嘴,看看能否让她退却。

进派出所,我只说自己是邻居姐姐,让党妮自己对警察说。她见到警察,没有一点胆怯,大方说自己是福利院的孩子,想找亲生父母,希望警察能告诉她,被遗弃的地点,管辖的派出所在哪。

警察说:“要查也得福利院或监护人,至少也是你们拿着福利院的书面授权书。”

就这样,我们灰溜溜地走了。回去路上,党妮边走边哭。

我原以为,这回该死心了吧?结果没过两天,派出所打来电话:“这个小孩又来了,死活不说家长电话,只说你的电话,你赶紧过来把她领走。”

我来到派出所,当着党妮的面,只能和警察说:

“我是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小孩执意要找亲妈,能不能通融一下?”

警察说:“我查过她的原始资料,不在本地。没有授权,你往下问人家也要你的身份,你们还是回去找院长开介绍信吧。”

党妮找过院长,被院长拒绝了,不肯让她找亲妈。我想这下算是彻底吃了闭门羹,于是在派出所门口,对党妮说:“警察说得对,这种信息也不能随便告诉别人,没有合法手续,是不可能问到的。”

这样说就是为了劝退党妮。可是这个孩子,往派出所门口一蹲,就开始哭。我要拉她走,也拉不动,一直蹲在派出所门口。

我只得说:“这个事肯定是需要经过院长的,我回去和他谈谈,看看能不能让他同意。”

说到这儿,党妮才抬起头,像看到希望,擦干眼泪,点点头。

这孩子好像一下子,就把我拿捏住了。

回到福利院,我再问党妮,为什么非让我帮她,被院长、辅导员拒绝,再去不就好了。

党妮的回答让我吃惊,她说:“他们只是在这里上班,把我当成工作。”

我接着问,要是我也不帮她找亲妈,她要怎么做。

党妮说:“那我就找我姐,我姐没我妈那么敏感……反正这件事不能让我妈知道,我要是和她说,会伤害她。我妈对我很好,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才能让她明白,我不是不喜欢她,不是生活不幸福,我没有别的心思。”

换句话说,我是党妮在福利院唯一的选择了。

我问,要是姐姐也不帮你找呢?

党妮盯着我,丝毫没有动摇,“那我就等到十八岁成人,自己去找。”

“倘若结果非常残酷,你是不是还想知道?”

她不明白“残酷”指什么,我继续说:“你被亲生父母扔掉,大概率有几种情况,比如未婚先孕,或者未成年怀孕无力承担,或是连自己也养活不起,没有能力抚养孩子,但是也有可能因为你耳朵的缺陷,嫌弃你,觉得你是负担,不想要你。”

她愣住了,思索了几秒,很快说:“我可以接受,无论什么结果,我都想找到妈妈。”

看来这孩子是铁定心了。


不愿意帮助党妮,又不直接拒绝她,是因为我打心里感到胆怯。

当党妮告诉我,我是她除家人以外最后的选择时,我莫名背负了一笔巨大的情感债务。好像别人的命运掌握在我手里,我的抉择,将改变她未来的人生。

不帮她做这件事,她势必继续找下去,绝不会像自己说的那样,等到十八岁。这孩子能独自跑到警察局,指不定哪天就能做出更出乎意料的事。

如果帮她找到亲妈,结果是亲妈很恶劣,或者有很严重的疾病,譬如精神病、半身不遂,党妮都将受到巨大的情感冲击。她嘴上说能接受,可是我不大相信天真的话。

两种抉择,对我来说都是沉重的考验。万一选错了,党妮的人生可就难了。

所以我只能一直拖着,躲着。那阵子我经常感到紧张、纠结,甚至连续做噩梦。心理学的书籍告诉我,这是焦虑、心理压力大的表现。

直到福利院的一场会议,让我从另外一个角度,思考党妮的事。

福利院有个五岁的孩子,问一位志愿者,“我是不是被丢掉的。”

志愿者不知该怎样回答,实话实说承认了,结果孩子闹情绪,哭起来。这事被一位在隔壁办公的领导听到,在福利院召开全体会议。

领导在会上说,以后我们的工作要重大改革,凡是孩子问起身世,统一说父母去世了,不要节外生枝,搞那些乱七八糟的。要把孩子分为三类,第一是能收养的,按照收养家庭喜欢的模样培养,他们喜欢什么样,我们就把孩子培养成什么样。

第二是难收养的,尽快给孩子找到寄养家庭,送走,让他们和寄养家庭建立链接。

最后是有重大残疾的,注定18岁以后无法走进社会,要直接进社会福利院的。所有老师和阿姨,不要跟这种孩子产生过多的感情。如果在儿童福利院照顾得太好,到了社会福利院和养老院,他们适应不了那里的环境。

“以后的工作,就统一按照这个模板进行。”

这些话让我如坐针毡,非常愤怒。

为节省人力和物力,简化工作流程,他们打算把这些孩子驯化成不要有麻烦、不要有问题的样子。这是工业流水线,生产罐头产品,是批量驯化马戏团里的动物,唯独不是对待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成年人总是在分析利弊,找出看上去最划算、最有利的一种活法,去安排孩子。但是利弊不该是人活着的唯一目的,我们也不该用利弊的算法度过人生。每个人的人生都应该由他们自己经历,而不是大人设想出一个成本最低、最划算的方式。

我找保育阿姨吐槽,怎么能这样,结果阿姨说这也挺好,至少工作起来比较省事。

会后,我又看到了党妮,她已经帮我打好热腾腾的饭菜。

我突然想到,党妮不就是领导眼里,“有问题、有麻烦”的孩子吗?按照领导的想法,她最好按部就班地在寄养家庭长大成人,而不是瞎折腾,解答内心的疑问。

我没有发言权,也没有权力改变福利院的做法,但至少,这里有一个孩子,还没有被培育成千篇一律的乖小孩,她在寻求我的帮助,想让我陪她,走上一条充满问题和麻烦的路。

我有点动心了。


我找到院长,和他说了党妮的事情。自从这家福利院2013年建院,院长就在,现在他任期将满,准备调离,工作上的重大变革,只能交给下一任院长,要是等到他离任,党妮的问题,或许真的只能等她长大成人以后了。

院长满脸愁容,“干嘛非要找呢?寄养家庭对她多好。”

我说:“我们没法替孩子活,如果不帮她做这件事,她始终都有这执念,干出什么事就不好了。我去寄养家庭看过,的确是非常好的家人,但是只有成年人才计算利弊、好处,年轻时只会跟着自己的喜好走,利弊也不是活着的唯一目的。不然就帮她找找看?”

院长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我恐怕不是第一个来找他的人,党妮在找我之前,直接找过他,也找过辅导老师,阿姨,能找的人都找了,她们可能都来向院长汇报过。

也许是觉得拗不过这个孩子,真怕她出事,院长叹了口气说:“那你就带着她周末、假期去吧,不要告诉寄养家庭,不要伤人家的心。”

院长打开电脑写了一份说明书,盖好章,递给我之前,又嘱咐我,“你把握好分寸,如果查到亲妈太混蛋,就赶紧停止,别让她受到什么伤害。”

我拿着授权书,带党妮又来到派出所,仍旧是上次接待我们的警察,他无奈地摇摇头,仍然不是很愿意让她往下找,“你为啥非要找呢?福利院过得不开心?”

党妮说:“没有,福利院很好,寄养家庭也对我很好,我就想知道我是谁。”

但是寻找一个孩子的过去,注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警察查到党妮在一个叫春心收容所的地方待过,距离这里40分钟车程。打不通电话,我们乘坐大巴过去,结果收容所关了。

向街道社区打听,也没有消息,去管辖派出所,查收容所当年的管理者,半天没查到,警察让我们回去,查到给我打电话。

直到三个多月以后,当年收容所的所长给我打电话,读出党妮的档案。

原来党妮被遗弃后,被一家人捡到,这家人养了她10个月,想要收养她,但是最终也没办法上户口,这才报了警,警察把她送进收容所。

档案里只有简单描述,没有写是谁捡到她。我们只好询问那家人报警的龙林派出所,电话打不通,一查距离福利院约80公里,也不是马上能去的,就想等党妮放假再说。

然而到了假期,疫情席卷,所有事都停滞了。

疫情封闭学校,党妮经常到福利院来,除了继续做我的小秘书,每次我上夜班,她都要留宿和我睡,和妈妈说我给她补习功课。

我的宿舍有两张单人床,分配给我和另外一位老师,那位老师就住福利院对门,几乎从不睡宿舍。等我把孩子们安顿睡了,回到宿舍,和党妮就像是大学室友那样,熄灯,拧开一盏小台灯,聊聊天。有一回我问:“你真的不怕得到亲生母亲不爱你的结果吗?”

她从被子里钻出来,坐起来说:“不会的,没有哪个妈妈不爱自己的孩子,她一定是有苦衷的。扔掉我,她也一定很内疚,那我现在长大了有能力了,我要救赎我妈妈。”

我不由地感慨,她寻找亲妈的决心有多强烈,那股“天真”的劲儿就多气人。

2021年的下半年管控放松,党妮又来找我,问我是不是可以去找捡到她的那个人了?

我还是没有下定决心,依然害怕她的“天真”接受不了黑暗的真相。

于是,我以过几天要出差为由拖延,她给我打电话,问我哪天回来。到回来那天,我说又去了趟别的地方,要晚几天才回去。过四五天,她又给我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

我实在躲不过这种催命般的追问,索性和她摊牌。


回去以后,我约党妮在麦当劳见面,再重复那个老生常谈的问题:

“如果亲妈不爱你,不想要你,你还要找她吗?”

她也还是那句话,“没有妈妈不爱自己的孩子。”

我说:“我以前照顾过一个女孩,被母亲扔掉过四次,你也认为她的妈妈爱她?”

她有点疑虑,挠挠头,依旧说:“她肯定有什么难处。”

我又问,那杀人犯呢?杀人犯也是有苦衷的?

她居然说:“你看电视剧上杀人的,都是被逼到墙角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12岁的女孩,突然觉得,她需要被现实上一课。乐观、善良固然是很好的品质,但是任何事都是一把双刃剑,过了那条界限,都会是一种灾难。

每个人成长的路上,都有那么一两件事,打破理想与现实的分界。或许是被最要好的朋友出卖,或许遇人不淑,离婚,或许是被骗了钱,走上破产还债的路。

我从小生活在一个良好的教育环境里,爸妈都是机关单位的,小区里住的,都是清华大学毕业的科研人员,遇到的人都是高知。我自幼就像活在温室里,一点都不了解现实世界。

2006年,我最好的朋友突然从荷兰回国,给了我一张肝癌晚期的诊断书。她说这次回来是希望我和她男朋友一起陪她去荷兰,度过人生最后一段路。

到了荷兰才知道,她找我们来的真正目的:她希望我们签署一份安乐死同意书。不是法律文件,只是家属同意书,是医院为了避免日后纠纷的一道手续。

我的朋友自幼被遗弃,奶奶去世后没有亲属,在事实关系上,我和他男朋友是唯一有资格签署家属同意书的。为了让我们签字,她拒绝打止痛剂,让我们目睹她的痛苦。在社工和律师的帮助下,我们决定放她走。

决定是我和她男朋友一起下的,但是执行那天,他消失了,最终由我一个人签署。

一个月后,在她的追悼会上,我遭受到她的同学、老师、邻居的谴责和攻击,他们说“是你杀了她”“你会遭到报应的”,我用眼神向她男朋友求助,他躲开了,没有解释她的痛苦和强烈的愿望。

我无力辩解和反驳,只能被淹没在这种攻击里。从那天起,我与整个世界隔绝,再也不敢置身阳光下,只能蜷缩进卧室,拉上窗帘,不敢见光,不能听到任何声音,即便耳机里的声音也会把我自己吓到。

19岁那年,我被确诊为创伤后应激心理障碍(PTSD),休学,躲在家里一年未与外界接触,也没有再说过话。直到在一位精神科医生姐姐的帮助下,我进入儿童福利院,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

对我来说,这是人生真正的开始,所谓“长大成人的一瞬间”。虽然无比疼痛,熬过去,可能会获得新生,而党妮也该经历这个瞬间了。

两年多来,我一直不愿意帮助党妮寻找亲妈,我拖延、逃避,反复打退堂鼓,就像是一个旁观者,害怕打破她的美梦。

现在我突然意识到,党妮的美梦壳子太厚了,我必须帮她打破这壳子,呼吸外面真实的空气,即使外面的空气没有那么纯净,充满了硝烟和残酷。

党妮望向我,好像在拿眼神乞求我不要放弃。

在麦当劳,我们达成了一致。我向她承诺,在往后的调查中,无论出现什么样的信息我都不会隐瞒,如果最终结果不好,都是她必须要承受的代价。

她马上使劲点点头,“好好,没问题。”

直到此刻,我才真正登上了这件事的舞台,下定决心陪她到最后。

我安顿好工作,在2022年五一假期前,和党妮的养母说,假期我带她去大峡谷旅游。两年多来我们已经熟悉,阿姨很放心让党妮跟我出去。

就在那个五一假期,我们甩掉所有的疑虑,开启这趟寻亲之旅。


党妮在一个偏僻的县城被遗弃,要走很长的盘山路,没有高速,有一段还是石子路,很不好走,我们先坐了一趟公共大巴,到达一个县城包了一辆车,大概走了五六个小时,终于到达党妮出生地管辖的龙林派出所。

接待的警察不是很愿意帮忙,问了一连串“为什么要找亲妈”“福利院过的不好吗”“孩子有什么病吗(他以为是得了一些需要父母捐献的疾病)”,发现都不是,他就更疑惑,“那你为啥非要找?”

党妮回答过太多遍这个问题,有点不耐烦地说:“你就别管是为啥了,反正就是要找,我们有福利院的批文,你要不放心你给福利院打电话确认。”

警察说:“哎呀,我又没怀疑你,你看看我们这,路也不好走吧,又穷,教育水平也差,比不了你们城市,你就是找到了,你那妈也很穷,养不起你的,还是你们那边好。”

党妮撅着嘴,直勾勾地看着警察。

警察说:“行行行,我给你找,这十几年前的了,这可得翻一阵子呢,等我们所长回来他估计知道在哪,我刚来一年,旧档案不知道在哪。要不你们先找个宾馆休息,我找到了给你们打电话。”

党妮撅着嘴说:“你可别想骗我,我找不到我就不走了,我天天来。”

我们找了一家宾馆暂住。大概两三个小时后,我收到电话。打电话的是所长,他说:“找到捡她的人了,地址我短信发给你。”

片刻后,我收到短信,除了地址外,还有一句:

你带孩子跟那家叙叙旧,然后就带孩子回去吧,不要让她再找了。

他没有明说,但我感觉他们已经找到当时的笔录,内容应该不乐观。但是我也不打算打退堂鼓,走到这里,就让她面对。

我们从宾馆找了一辆三蹦子,走了五六公里,终于抵达捡到党妮的人家。这个村子是比较新的农村,房屋建筑看着挺气派。站在那家门前,党妮说:“咱们买一箱牛奶吧?”

我们环顾四周,没有看见商店。党妮也不想走得太远,于是作罢。

我刚要敲门,党妮拦住了我说:“待会儿你问人家,我不好问。”

我挺好奇,“为什么不好问?”

党妮说:“人家是跟我有感情的,可是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一上来就问人家信息,不是显得我太功利了吗?你本来就是福利院的工作人员,问这些事情很正常。”

“天真”的脑子,好像瞬间切换了。

我敲门,一位大概60岁的阿姨开门,头上系着红色纱巾,穿着有点脏的旧围裙,戴一副黄铜耳环。党妮迫不及待地问:“阿姨,十几年前你是不是捡到一个小孩?”

阿姨点点头“对对对”,党妮说:“我就是!我来看看您!”

阿姨很激动,抓着党妮的肩膀,半天也忘了请我们进去,“你都长这么大了”。

进门以后,阿姨泪眼婆娑地抚摸着党妮的头,“当时我特别想要下你,可是上不了户口。你小时候可乖了,都不哭的。”然后开始一连串问题,“你现在几岁了?在哪上学呢?学习好不好……”

老阿姨为招待我们,把茶几上摆满各种水果,像是要把家里所有吃的都拿出来,“中午一定要在这吃饭,我先去把米饭焖上。”说着就去厨房张罗。

我们也不好一上来就问人家关键问题,想着吃饭的时候,边吃边聊着问。党妮一直朝我使眼色,还在底下拽我的裤子,那意思好像是说:你怎么不问?你快问呀。

这时阿姨接了一个电话,嘴里说的方言,我只能听个大概。阿姨说:“嗯对,为什么啊?”她问了几次“为什么”,最后“额…好…哦…嗯”,挂掉电话仍然一脸疑惑。

我觉得是派出所的人,于是假借帮她做饭,聊起来:“你记不记得在哪捡到她的?”

阿姨一看就是老实人,大大咧咧不会撒谎,听我这么一问,坑坑巴巴地说:“那个…哎呀…是我老公捡到的,他说来着,我忘了…”然后赶紧转移话题,“你们有啥忌口不?我给你们做炸排骨,黄焖鸡,两个青菜,你看行吧?”

我随意附和着,更加确定刚才是派出所打来的电话。

满满一桌子菜,党妮却心不在焉,咬着筷子,拨两下米饭,到最后也没吃两口。我余光都能感觉到,她一直在看我。我只能继续追问,可是阿姨都以“我老公捡的”“忘了”“你现在这么好,就不要想以前的事了”为由不愿回答,然后转移话题。

问不出什么,我们只能告别阿姨。

出门以后,党妮很沮丧,嘴里一直嘟囔:“怎么会什么也不记得呢。”


回到龙林派出所,警厅里站着一位老警员,一见到我们,就瞪大眼睛,冲我使眼色。他就是龙林派出所的所长,到阿姨家以前那条短信,就是他发给我的,恐怕阿姨接到的电话也是他打过去的。

所长把留党妮在外面,单独叫我进办公室,掰扯一顿,问出那个问题:为啥非要找妈?

我只能重头和他讲了一遍。

所长说:“我看了当时的笔录,这妈很恶劣啊!确定要告诉孩子吗?”

我很坚定,“是的!起初我和院长都是不赞同的,你问的这个问题我问过她不下十遍了,每次她都很坚定。我们大人是不能以为你好的名义,把我们认为不好的事情擅自遮住,她需要自己去经历,这个事前前后后快三年了,她自己想清楚了。就告诉她吧。“

所长若有所思,还是不肯罢休,“给你们院长打个电话。”

我拨通院长的电话,跟他讲出现在的情况,再把电话递给所长。他们用方言交流着,我想笔录里记录着的情况大概不乐观,可能比我想象的还要恶劣,所长怕孩子承受不了,要和院长再次确认。

说了一会儿,所长放下电话,叹了口气,“你出来吧。”

他让我先坐,他去里面拿出一个文件夹,从文件夹里找出其中的两张,大概是涉及到我们无权查看的隐私,只有这两页能给我们看。我和党妮并排坐在所长对面,他把那两张纸放在桌子上,迟疑半秒钟,又突然猛地按住,一下推到我面前说:“字迹不清楚,你先看吧。”

其实笔录写的非常清楚,所长不愿意给党妮,就是因为情况太恶劣了。

2009年7月,张兰在山上采菌子,看到一个女人将一个包裹放在树下,女人东张西望,看到有人发现她,她赶紧跑了。张兰快走几步,发现是一个孩子,她喊女人:“你别走,你别走,你给我站住!”

张兰背起箩筐,手里抱着孩子追赶女人,追上后问:“你是不是张家村的?我见过你。你不要孩子了?”女人听到这话准备跑,被张兰死死抓着,张兰说:“孩子有什么问题?你有什么困难咱可以想办法嘛,你不能不要孩子。”

女人甩开张兰,张兰抱不稳孩子,只能放开女人,女人跑掉了。

安顿好了孩子,张兰去张家村找那个女人,她在村里晃悠了三个小时,碰到回来的女人,女人说:“那你让警察来抓我,抓了我我也不要。”说完女人跑掉了,张兰没有追。

读完,我抬头望着所长。他又给我使眼色,盼着我能在最后时刻改变主意,不让党妮得知残酷的真相。可是我早已经下定决心,不管什么情况,都不再瞒着党妮。

我还是把这两页纸给了党妮,所长叹了口气,拿着保温杯去倒水了。

党妮手里握着这两页纸,边看边哭,眼泪掉到纸上,止不住。


所长倒水回来,拍了拍党妮,“小姑娘,我能理解你找亲妈的心情,这是你们第一次来,我想把你们打发走的原因。这种妈不如不知道。没什么,就是有这种人,你就忘了她吧,回去好好孝敬你养母。”

这种话党妮听过很多遍了,她不理所长,坐在椅子上一直哭,后来趴在桌子上哭。所长又单独找我说:“那个女人不在我们的管辖范围,可能是被发现遗弃,怕有麻烦。迁走到哪,我们是可以查到的,但是没有必要再找了吧?”

我没敢看他,低头说,“让她自己决定吧。”

所长白了我一眼。

最后党妮还是说,“我还是想见她一面。”

听她这么说,所长满脸不可思议地问:“这娃娃智商是没有问题的吧?有啥病没?”

我说:“她没病,很善良。”

所长说:“太善良也是病!”

党妮听到这话,眼角还挂着泪,撅起嘴瞪了人家一眼。

所长在办公室查到党妮亲妈的现居地址,还打了一个电话,和那边的派出所打招呼。出来的时候,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串地址。可是这回他没有给我,而是直接把纸条递给党妮说:“孩子,去爱值得你爱的人。”然后出去了。

党妮手里握着纸条,好像没听见,“懂得感恩”“珍惜当下”“爱值得爱的人”这种话她在福利院听过够多了。


离开派出所,快天黑了,我们在宾馆住下,我想看看党妮最后的决定。

等她情绪恢复一点,我问:“你想明天回家,还是去找她?”

她欲言又止,没有回答我,这是我两年多以来,第一次见她在这件事上犹豫。最后她说:“我们还是找她去吧,听听她怎么说,她当时也有难处吧。”

我想劈头盖脸一通撕掉她的遮羞布,党妮却突然趴在床上嚎啕大哭,边哭边说:“怎么会有人不爱自己的孩子?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人吗?”

我有点懵,感觉她“天真”的模样,在我心里裂开一道缝隙。

第二天起来,党妮和我说:“我们还是去找她吧,问问她为什么不爱我。”

于是我们前往生母现居地的管辖派出所,由于龙林派出所的所长打过招呼,我们一进来,这里的警员就知道是要找妈的人。一位比较老的警员说:“她就在前面左拐,加油站旁边的那排房子住,你确定你要去吗?”

党妮没有马上回复,好像有点犹豫。

警员说:“还有一个信息,龙林派出所不知道,你想知道吗?”他看向党妮。

党妮瞪大眼睛看着他,几秒后,还是点了点头。

“我们前几年协助其他所解救被拐儿童时,被抓的人贩子交代罪行,提到她,她要卖掉一个孩子,因为耳朵有缺陷,人贩子没有要。”

党妮没有哭,看上去也没有情绪,只是呆呆地坐着。外面下起暴雨,派出所把我们安排在闲置的宿舍里,让我们先休息,等雨小再做决定。

党妮伫立窗前,望向远处加油站旁边那排房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时我的电话响了,是她的养母,问我们什么时候回来,下雨了,要不要开车接。阿姨在电话里唠叨着,我望向窗边的党妮说:“她去上厕所了,我稍后问她,给你回电话。”

我走过去说,你妈给你打电话了,说要来接我们。

党妮没有说话,前面是遗弃她、要卖掉她的生母,后面是爱她的养母。

暴雨下个不停,好像故意给这个女孩多一刻抉择。

那时我觉得,她肯定还是要去的。将近三年,这一路不知道去过多少地方,前面五百米,就到终点了,不去见一面说不过去。

而且看过笔录,听完警察说人贩子的事,我心里都非常愤怒,想质问这个亲妈,甚至都想临走时骂她两句。

党妮突然说:“姐姐,我们回去吧,我想我妈了。”

她拿起我的电话,拨给妈妈说:“妈,你不用来接我们,我们自己回去,晚上能到,下雨开车不安全。”我听到阿姨在电话里叽叽喳喳,嘱咐不停。

挂电话前,党妮有点哽咽地说:“妈,我想吃炸菌子土豆焖饭。”

她挂掉电话,抱住我说:“谢谢你,姐姐,你打心底尊重每个孩子,这几年陪我胡闹。我再也不会找她了。”

我只是觉得怅然若失。


党妮的决定,颠覆掉我对这孩子的印象。

三年时光,百里山路,走到最后一步,总得画上句号有份交代吧,可是党妮选择不要。

我终于明白,她在这件事上根本不是“天真”,而是一直在欺骗自我。

党妮和我讲过,她们班同学都知道她是福利院的小孩,对她格外好。有一次她被其他班的同学欺负,他们班十几个人找人家打架。

班里有调皮爱捉弄女生的男生,但是他们从来不捉弄党妮,到她值日的时候,还帮她一起打扫卫生,体育课跑步的时候看她落下太多,前面的几个同学故意跑慢一点。

她三岁被福利院接管,在一个充满爱的家庭里长大,爸爸、妈妈、姐姐都很疼爱她,在学校受到老师和同学的照顾,住在村里,邻里间也友好熟络。

在她的世界,所有人爱着她、关心她,唯独那个亲生母亲不爱她、不想要她。

党妮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只能给生母找借口,“她肯定是有苦衷的。”

最后,她选择保留那份幻想,宁愿继续骗自己,也不愿意触碰最后的真相。

回程的长途巴士上,党妮坐在靠窗的位置,脸朝窗外,哭了半小时,后来闭上眼,趴在前面的靠背上,直到送她到家,我们也没有再提这件事。一周后,党妮给我发信息:

你有没有觉得我很傻?

我问她,怎么会傻呢?

她说,我相信一个不爱我的人有苦衷,很傻,而且现在大家都知道,我妈不爱我了。

我说,会有这样的人,但也会有很多人觉得你好勇敢。这个年龄,我们都愿意在美好的梦里沉溺,很少有人愿意主动离开美梦,认识世界的真相,也很少有人知道自己要什么,愿意承担相应的结果,你12岁就做到了,我12岁既没有自己的想法,也不敢承担责任。

这场碎梦之旅后,党妮还是经常来福利院,常常带给我礼物,给我编过一顶帽子,妈妈做的鲜花饼,去外面采了花做成花束送给我,只是再也没有提过她的亲生母亲。

我感觉她没有以前活泼开朗,变得成熟稳重了一些。

党妮把寒假安排得很满,春节前就把学校的作业写完了,还把下个学期的课本预习了一遍。春节期间,她去福利院帮忙,问院长,我当义工你能给我钱吗?院长问,你要钱干什么,她说,我想报个英语班。

院长不知道,党妮为啥突然冒出这个想法,但我清楚。碎梦之旅后,党妮问过我做什么工作比较好,我说那得看你兴趣。她说,如果也没什么兴趣,那做什么会生活比较优越?

我说英语吧,英语很好,应该能找到不错的工作。

后来院长给党妮报了英语班。有一次我周末去看她,她还在背英语,跟我说,我要好好学习,以后让爸爸妈妈姐姐过上好日子,我要带妈妈去国外旅游。说到这儿,她突然问我,哪里与中国最不一样?

我说,可能是土耳其吧,房子都是五颜六色的,和中国很不一样。

她说,那我以后就带我妈去土耳其。

我有些欣慰,自己的决定没有错。这段旅途让她重新认识这个世界,之前自己幻想了一个世界,还是一个小孩子,这次之后她要承担责任了。

改变的还不止是党妮。碎梦之旅刚结束时,我怕党妮情绪很糟,我也不能每天看着她,就把整件事告诉了她姐姐,让她姐姐注意一下。

党妮的姐姐问我,为什么愿意带着她胡闹,我说,需要有个人把她的梦砸碎,或早或晚,你我都无一幸免,只是她在这个年龄找上门,那就现在吧。

党妮的姐姐觉得,我和党妮都很了不起,因为多数人只敢活在“安全与正确”的选择里,而我们敢和这样的选择说不。曾经她也是很保守的的人,现在好像也受到影响。

党妮碎梦之旅半年后,姐姐辞掉公务员的工作,开启间隔年,说是需要明白我要什么,再去工作。后来她去斯里兰卡支教,回来以后读研究生,打算去当老师。

而我在一年后,渐渐远离了福利院的日常工作。与领导层教育理念的不合,注定让我在这里无法施展抱负,也没法去真正改变那些孩子的命运。

与其在这里空耗,不如把有限的人生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不过遇到“有麻烦、有问题”的孩子,我还是会过去帮忙。

与其封锁那些麻烦和问题,把孩子培养成乖宝宝,不如陪伴他们走过生命中的阵痛,经历过这些的孩子,往往比我们想象中更能承担责任。

碎梦之旅两个月后,我担心党妮的情绪问题,和养母打招呼,让党妮周末跟我回家。于是周五放学,我去学校接她,她半天也没出来,原来是被老师留下改作业。

老师见人来,就让她走了,临走时问党妮,这是谁呀。党妮犹豫了一下说,这是我姐姐。

离开学校,党妮好像特别开心,她对我说:

“我觉得我们像战友,你陪我经历了自己的战役。”


读完这篇故事,我总是想起小时候我妈教我骑自行车的事。

我上车,她就在后面扶着,骑两步,她松手,我啪地一下摔倒了。回头一看,我妈一直望着我,招招手让我爬起来。

于是我再上车,她再扶着我,松手,这回我多骑了五米,又摔了。

后来我摔的次数越来越少,骑得越来越远,就这样一点点学会骑自行车。

要是我妈一直抓着车屁股不撒手,或者我摔了,扭脸一看她没人影了,也许这辈子我都学不会骑自行车。

在党妮的梦碎之旅中,纪良安也许就是这样的吧。

陪伴孩子,不是让她绝对安全、没有问题,也不是任由她自己肆意胡闹,而是在安全的范围内陪着她,让在她经历残酷真相时知道,背后有人陪伴,摔倒也不怕。

每一次爬起来,她都会变得更强大。

(文中部分人物、地点系化名)

编辑:迪恩 小旋风

插画: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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