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1月19日,年55岁的梁启超因病逝世于北京协和医院。5年前,他的原配妻子李蕙仙病逝。两夫妻相继离世时,梁启超的9个子女中,尚有四个子女未成年,其中,四子梁思达年17岁,三女梁思懿年15岁,四女梁思宁年13岁,五子梁思礼刚刚5岁。
梁启超与子女合影
因尚有太多孩子未成年,加上自己未留下太多遗产,梁启超走时非常不放心,他满怀愧疚地对小妾王桂荃说:
“对不起,伺候了我一辈子,让你受苦了,孩子们就拜托你了。”
王桂荃原本是梁启超原配妻子李蕙仙的陪嫁丫鬟,她几乎是在梁家长大的。她出生没多久就失去了母亲,4岁那年父亲病故,遭继母虐待的她在父死后不久被卖了。经几次倒手后,她被卖到了李家。
李家小姐李蕙仙比王桂荃大了17岁,她跟着李蕙仙到梁家时,才刚刚7岁。到梁家后,还是孩子的她和另一个年纪相仿的陪嫁丫头包揽了梁家的所有家务。
王桂荃是个懂得知恩图报的人,她一直记着李家人对她的嘱托:“小姐身体不好,嫁过去以后的杂事,只能靠你帮衬了。”
李蕙仙与子女们合影
后来,李蕙仙生下四个子女(其中一女夭折)后,为了让丈夫延绵子嗣,主动提出让王桂荃嫁给梁启超为妾,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之后,王桂荃一连为梁启超生下了六个子女。期间,为了照顾李蕙仙患白喉病的女儿梁思庄,她竟因无时间照料同患白喉的亲生女儿,致其不幸夭折。
事后,王桂荃偷偷哭过好几场,却从未后悔过自己的付出。
嫁给梁启超的这些年,梁家的饭菜全是她一人操持。梁启超在一些特殊阶段,也从来只吃王桂荃做的饭食,比如,梁启超被袁世凯通缉期间,他就只带王桂荃走,且非她亲手做的食物不吃:“非王姨司我饮食不可”。他还曾对蔡锷说:“惟小妾执炊……吾自信危害决不能及我。”
而梁家众多子女心目中,“妈妈的味道”就是王桂荃所做饮食的味道。
除了饭食,家里众多子女的教育和生活,也几乎全是王桂荃负责。王桂荃几十年如一日的辛苦操持下,梁家一派欣欣向荣之势。这种种,李蕙仙和梁启超都看在了眼里,九个子女也看在了眼中。
7岁那年,王桂荃得李家人嘱托,让她好好照顾小姐。几十年后,小姐去世时,托她照顾丈夫和孩子们。而五年后丈夫去世,竟也给她留下几乎一模一样的嘱托。
看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丈夫,刚刚42岁的王桂荃只得噙着泪对他说:“放心吧,孩子们有我呢!”她并不知道,自己将为这句话做出多大的牺牲。
王桂荃
梁启超死时所留的全部遗产,包括饮冰室的房产,一些股票,极少量的现金,和一些书籍版税。这些钱,根本不足以支撑一大家子的开销。
在刚刚新婚的梁思成夫妇的帮忙操持下,梁启超的葬礼顺利完结。他的墓碑是梁思成夫妇所设计,他们也没想到,毕业后的第一个作品竟是为父亲设计墓碑。
葬礼后,王桂荃不得不考虑接下来的生计问题,最大的花销是教育,除了嫡长女梁思顺和长子梁思成外,其他的孩子都尚有学业未完成。其中,次子梁思永年25岁,正在美国哈佛大学求学,他虽已成年,可仍需要家里的支持。三子梁思忠22岁,正在美国西点军校求学,次女梁思庄也在美国留学。
至于未成年的梁思达等,他们最大的也刚刚上中学,最小的还未正式启蒙……
巨大的压力下,王桂荃开始出现失眠的境况,家里顶梁柱倒了,她要如何代替丈夫支撑起这个家呢?四子梁思达是最心疼母亲的孩子,他第一个站出来对母亲说:“我以后不和哥哥姐姐一样去国外留学了。”后来,他真的未出国留学。
梁思达
四女梁思宁曾提出“辍学”的想法,王桂荃岂可答应,她和梁启超在一起几十年,深知文化的重要性,她坚持:“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
王桂荃为了供在美国的孩子继续留学,供四个未成年子女接受教育,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将饮冰室的房子出租,以解决眼下的经济危机。王桂荃知道书房是梁启超生前最看重的,所以,她坚决未出租书房。
饮冰室
随后,她和孩子们搬到了租来的房子里,开始打工赚钱。为了让孩子们健康长大,王桂荃没日没夜地接活儿,工作之余,她还时刻监督孩子们的学习。说来,也要感谢梁启超当年费心教自己读书识字,若非如此,她又如何能在丈夫死后,担负起督促他们学习的重任呢!
王桂荃完全按照梁启超在世时的标准辅导孩子们学习,孩子们学习上有进步她从不吝啬奖励,学习上有懈怠,她也会予以惩罚。王桂荃把孩子们的学习当成最大的事,她深知:“唯有知识能改变命运”。
在王桂荃的不懈努力下,孩子们总算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就在王桂荃觉得欣慰不已之际,她的儿子梁思忠竟在参加完淞沪会战后不久,在前线因病辞世了,享年25岁。
梁思忠
儿子辞世后,王桂荃怀着巨大的悲痛将他葬在了梁启超的墓园,从那以后,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了。
1941年,梁家最小的孩子梁思礼也高中毕业,王桂荃又面临新的痛苦抉择:因为经济窘迫,四子梁思达、三女梁思懿、四女梁思宁都未能赴美留学,如今最小的孩子梁思礼成绩那样好,他又渴望赴美求学,自己该不该支持他呢?
就在王桂荃犹豫的当口,梁思礼已经接到了美国普渡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刚结婚的梁思懿也替弟弟求情:“娘,我正好也要同丈夫赴美留学,思礼跟我一起赴美,还有个照应,要不——”
此时,梁家的经济已经捉襟见肘了,可面对孩子们热切的目光,王桂荃无法拒绝。当晚,她再度失眠了。
王桂荃与梁思礼和梁思宁
第二天,王桂荃将家中的值钱物件变卖了,又敲开了朋友家的门。王桂荃东拼西凑,用变卖家产的钱和借来的钱,塞到了儿子梁思礼的手中。那一刻,懂事的梁思礼哭成了泪人。
就在当年,梁思礼和梁思懿同时赴美留学。
1943年,因知道家里困难,梁思礼申请获得美国租借法案中对留美中国学生的生活津贴,并转入普渡大学电机工程系,主修无线电,以后又学自动控制。留学期间,梁思礼的生活极其清苦,因日美宣战,他一度和母亲失去联系,没了一切经济支持,他不得不在餐馆洗碗、当侍者,担任游泳场救生员、实验员等,以保证自己能顺利完成学业。
1945年,梁思礼仅用两年就修完了3年的课程,并获得普渡大学学士学位,随后,他又继续取得硕士、博士学位。
1949年10月,王桂荃最牵挂的小儿子梁思礼终于回国了,他迅速投入了国家建设中。到此,王桂荃也终于松了一口气了。
梁思礼
1950年,王桂荃以“梁家亲属会”名义,将饮冰室卖给了政府。之后,她搬到了北京和子女一同居住。
王桂荃原本以为:自己的晚年能在平顺中度过了。她根本没想到,就在这之后她那担任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副所长的梁思永,竟因长期带病工作而突发心脏病离世,享年50岁。这年,王桂荃年64岁。
老年丧两子,王桂荃悲痛欲绝,她一直喃喃念叨着:怎么跟他(梁启超)交代啊!
厄运并未就此停止,1966年,长女梁思顺被迫害致死,而王桂荃也因是“梁启超老婆”而受到牵连,被赶到一农村草棚里生活。穷苦潦倒中,有人问:“你被梁启超牵连,会不会怪他?”
王桂荃却摇摇头说:“这是我第一次被所有人称为‘梁启超老婆’,我已经死而无憾了。”
原来,嫁给梁启超的22年里,因她是丫鬟出身,且梁启超推崇一夫一妻制,她的身份一直未被公开过。在梁家,孩子们虽称呼她为“娘”,但她在梁家始终连个“妾”的身份都不曾有过。
前中为王桂荃,前左为梁思达
王桂荃深爱着梁启超,所以,她虽从未要求过名分,但心底深处,始终想有一个名分。因为,那个名分对她而言,形同于为她的爱情“正名”。
1968年,82岁的王桂荃病逝在了草棚中,她走时,子女都不在身边。临死前,她对邻居说:“我死后,想葬在梁启超夫妇的墓旁。”
可因为当时时局复杂,加上其子女又不在身边,她死后,尸体被村民们用一个破草席裹住,匆匆埋在了草棚后面的山坡上。
王桂荃死时,梁启超所留下的9个子女皆已成才,除了已死在前线的梁思忠,病逝于岗位上的梁思永外,梁思成、梁思礼、梁思永成了中国科学院院士,梁思达、梁思懿、梁思宁成了著名的经济学家,梁思顺则成了诗词领域的专家。
1995年,即王桂荃去世27年后,她的子女将她的遗体迁葬回了梁家墓园,她终如愿葬在了梁启超夫妇的墓旁。
她的子女懂得她一直想要一个名分,可这名分,他们也无法给她。梁氏子孙只在她的墓碑上刻下了“王夫人之墓”,墓碑上刻了她的籍贯、生卒年等。
“王夫人之墓”这五字,与梁启超原配李蕙仙墓碑上所刻:“先考任公府暨先妣李太夫人墓”,显然不是一回事,她的墓碑上未有“任公(梁启超号)府”为前缀。这也就意味着:她终未得到“梁启超夫人”的名分。
梁启超夫妇合葬墓
梁家子孙还在她的墓旁种了一棵白皮松,取名为“母亲树”,以缅怀她。母亲树下,有一块碑文,碑文是梁启超长孙女梁再冰撰写的,内容是:
“在家庭中,她毕生不辞辛劳,体恤他人,牺牲自我,默默奉献; 挚爱儿女且教之有方,无论梁氏生前身后,均为抚育子女成长付出心血,其贡献于梁氏善教好学之家良多。 缅怀音容,愿夫人精神风貌长留此园,与树同在,待到枝繁叶茂之日,后人见树,如见其人。”
梁氏子孙在王桂荃母亲树碑前合影
梁家子孙终用这样的方式,感恩她一生为梁家所做的贡献。然而,或许,王桂荃最想要的,并非如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