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辣椒
(识局微信公共账号zhijuzk)
有这样一群人,他们出生农村,在城市里谋生。常年奔波于农村和城市之间,为生活而忙碌。从小学而优者,举全家之力,考上大学,毕业后进入各种办公楼,在格子间里,奋力拼搏。面对城市高昂的房价、教育、生活,这群人投入此生自由,期望换取一席安身之所。学习成绩差点儿的,早早步入社会,在各大工地里,风吹雨淋。最近两年房地产行业衰败,工地的工作已经不好找了,他们就跑快递、外卖,或者回乡种地、养猪,一直靠着体力劳动,养家糊口。
无论是格子间里的,还是穿梭于各大街道中的他们,都越来越觉得生活不易,前路茫茫。从农村走向城市的人,一切都靠自己,不仅要力争在城市中立足,也要反哺农村里的原生家庭。除此之外,在农村走向城市的变迁中,在东方融合西方的过程里,文化和价值观的差异,也时常造成个人内心和代际之间的冲突和矛盾。
为何这么说?可以从我自身经历说起,从个体中窥见群体。
一 城市求生
笔者90年出生,在湖南永州一个瑶族小山村里。从小在“走出大山,考上大学”的家族期望中,21岁大学毕业,24岁研究生毕业,现进入深圳大厂工作,如今已十载有余。回顾这十年,我常深感艰难,力不从心。
在钢筋水泥的城里,我常常不知所措。我像是被丢进了一个迷宫里,这个迷宫的游戏规则,我还没有学会,就要开始谋生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每一步似乎都是关乎生死的一步。有时我觉得,我可以了,但立马又遇到一个死胡同,让我垂头丧气。有时我觉得,已经无路可走了,拐角后,又是一条很长的路。在这个迷宫里,我总是慢半拍,慢几拍,当别人都轻车熟路时,我还在奋力挣扎,不知何时是尽头。
我似乎不懂社会规律,我似乎不懂潮流新奇,我似乎不懂职场规则,我似乎不懂人情世故,我也似乎不懂我为何如此……
我常常会问自己,我真的有那么差吗?我可以更好一些吗?我工作履历上大公司的名称可以证明我了吗?我上涨的工资数字可以代表我了吗?我去过欧洲和美洲的足迹可以代表我了吗?
当前,我还在这个迷宫里,兜兜转转,摸不到边,而我的问题一直萦绕心头。
二 梦里回乡
近些年,我时常觉得很累,时常做梦,梦到我回到了小时候长大的农村。
梦到了小时候上学的那条路。那条路很长很长,我总是要走很久很久,然后,天就亮了,我站在学校的铁门前,等着它开门。
梦到了居住过20多年的老房子。小小的一间,是个小卖铺,总是人来人往,年底了,我和爸爸就会算一下今年村人赊的账,一家一家去叩门。
梦到了养育全村人的那口井。井底总是冒着泡泡,水草茂密,随意摇摆,那个小时候的我,总会很小心,悄咪咪的把头靠近,朝里面看看,似乎有些危险。大一些的我,每天都要穿梭一次它和家之间,用大大的铁桶,盛满井水,倒进厨房的缸里。
梦到了那条贯穿全村的河。那个水泥切成的河畔,我洗了无数的衣服,每一个清晨。爸爸的衣服我最讨厌,很重,泥巴总是很多,而冬天的水也很冷。洗完了衣服,再上去一个河畔,把放在水底的碗筷也一起洗了,饭渣会沉入水底,菜叶顺流而下,挂在河里的树枝上。
梦到了一望无际的田野。那里有青青的草,带着泥土的气味,家里的水牛喜欢吃,家里的猪也喜欢吃,这样我就可以在一个地方,干两个活。等到傍晚时分,带着晚霞和青草一起回家。
梦到了那些天真可爱的发小。她们陪伴我度过了村里的夏天和冬天。我们一起躺在楼顶,一张凉席,一盘蚊香,看满天繁星,看流星划过天际,我们小声的说着话,然后沉沉睡去……
我的梦,在城里蔓延,那是我和城市的距离。在城市里受到的委屈越多,不如意的事情越多,对于故乡的眷恋也就越深。依赖这种眷恋,我才觉得生活并不那么苦,我还有老家可以回,我才能获得更多面对当前生活的勇气和自信。
三 消退与重构
如何来解释这种状态?最近听了复旦大学梁永安教授25年的新年演讲,加之自己的专业所学和亲身体会,我逐步意识到了更根本性的原因。
从农村走向城市的这群人,同时过着两种不同的人生。一种人生在熟人社会,依赖血缘、地缘关系,村民之间相互熟悉、相互帮助,并建立了一套基于农耕社会经验之上的思想和价值观,是费孝通笔下《乡土中国》的原版。另一种人生在陌生人社会,人与人之间相互独立,保持边界,依赖个人技能和交换关系谋求生存,建立的是工业社会之上的现代化观念。
这两种人生,有着完全不同的时空和文化体系。身处其中的我们,一只脚踏上科技与创新的路,另一只脚还在炊烟和虫鸣之中。我们要十分努力,才能弥补因为一出生就注定落后的教育条件和缺失的城市生活体验。而与之相伴的,是内心愈演愈烈的价值观冲突,和不断反复的无力感,以及埋藏在心底里对安全感的深深渴望。
从更宏观叙事的视角来看,这种现象又不仅仅存在于从农村到城市的这群人身上,也存在于整个社会中。这个国家完成了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的飞速发展,短短四五十年,波澜壮阔,我们迎来了物质大爆发,也迎来了不同文化、不同价值观。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大多数个体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搭上了这趟车,一起向前。在前进的路上,认知和心理的成长被抛在了车后。
面对愈加纷繁复杂的社会,面对层层价值观的堆叠,个体的内心、群体的认同不断被割裂。曾经那种相对确定的文化和生活方式在消退,而新的共识尚未形成,落到个体的感受上,便形成了对未来发展、个人价值的迷茫、纠结和痛苦。
而要消解这种变迁所带来的迷茫和痛苦,则需要我们重新构建在多元文化背景下的生存智慧和勇气。或许,在阵痛过后,我们可以找到一条从容而自洽的人生道路吧。
四 停留与出发
农村的时光是缓慢的,一坐一下午,一坐一整天。而在缓慢的时光中,许多的农村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曾经熟悉的面孔,一张张都在老去,而新的面孔,越来越多。我梦境里的那些场景,正在变得破败。这大概也是南宋刘过诗人笔下“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的感慨和无奈。
虽然曾经的日子是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但那种日子带来的确定性、包容性、接纳和安全的感觉留下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孤独无助的时候,它会浮现,让身处返回城市迷宫里的我们,有了些许慰籍,这便是乡愁的力量。
今年春节,我提前回到了村里,我独自一个人,慢慢走着那条上学路,我去看了老房子,去看了那口井,去看了那条河,去看了田间的草,也去看了曾经的人……我的心里,那个空空的角落,又填满了一些。我的心里,那些深深的沟壑,又抚平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