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有梦想的人而言,有作为胜过好风景好无聊。
我的职业生涯后三十七年,和“外”字结了缘。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入职普华永道会计师事务所。那时的事务所,还在瑞金大厦的写字间里孵化中,门口挂着“香港永道上海代表处”的招牌。数年后膨胀成了地球村。村里人都讲英语,各自带着母语系的语音语调。听者需在语境中构建联想,细品,品出了咖喱味,泡菜味,寿司酱油味,红酒奶酪味,啤酒香肠味,披萨罗勒味,烧烤味,玉米卷味等,五味杂陈。
我在事务所没熬过“七年之痒”,在外界的诱惑下,先后去了美资、法资和德资跨国集团在中国的投资总部。美国人、法国人和德国人,都做过我的顶头上司。和他们共事,颠覆很多认知的同时,也刷新了我的存在感和价值感。在执行决策时,下级服从上级,我听他们的。在决策过程中,我用我的专业能力影响他们。老外知道我学法律出身,计量也靠谱,在财务相关的决策拍板前,神情严肃地问:“你怎么看?”我说:“法规和政策是这样,这样的,有白纸黑字。”那句白纸黑字,拿捏了他们的敬畏心,在可做和踩雷之间,划了条分界线。
初来乍到的外籍人,特别是西方人,状态紧绷,内心忐忑。他们对我们的了解少之又少。怀揣着母公司的调令单,外加升职加薪、各种补贴的承诺,大多数想的是为下半辈子的吃穿不愁搏一搏。来了一段时间后,他们松弛了,眼角和嘴角上扬了,还窃喜那笔“艰苦津贴”(Hardship Allowance)是重大误解带来的——当他们站在办公楼的落地窗前凝视:商业街的精品店,橱窗里嵌着银河般的碎片;咖啡屋里的咖啡机,把闲暇调成了精致;西装革履的上班族,穿梭在楼宇间;高架路叠加逶迤,车水马龙,延伸至城市的各个角落……他们的内心独白是:如果来上海工作算艰苦奋斗,那去其他发展中国家和地区上班,算什么?漂洋过海来这里,反是蹭了红利啊。
后来聊天中,我们问他们,上海可好?他们说挺好。哪里好?他们说多了去了。首先,会说英语的人多,在CBD的写字楼区域,随便扔一块砖,就能砸中一群人,用英语回应你。其次,有望成为吃货。大菜小吃,中餐西餐,总有一款是自己的菜,有时还会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一款不够,再来一款,吃出了一身的油腻。想念家乡美食时,去超市逛一逛,食材佐料应有尽有。再次,白天属于西装和报表,夜晚可以把灵魂肆意地埋在霓虹灯里。上海的夜,恬静和流光溢彩相映,清醒和如梦似幻并存。比起故乡小镇的寂寥,魔力十足。还有,这座城市对陌生人的尊重和包容,让人舒坦自在,淡化了思乡情。还有还有,噢,太多了,一言难尽。
那年,公司组织架构调整,中国部的地位升级,越过亚太部,直接向集团总部汇报,亚太部的人被下岗了。想留在中国的,卷了起来。有个老外,几个月前参加公司活动,带来金发碧眼女友。在人事变动的关键时刻,他官宣结婚了。有实锤的八卦传闻,新娘的脸,中国得很纯粹,缘分来得天时地利。成为中国女婿的他,理所当然,稳坐在部门负责人的交椅上。
那些年,我们打了鸡血,手里正忙着,见太阳快要下山,便想:明天和新项目哪个会先来?渴望有新鲜感,新鲜感让人亢奋,却在新问题面前无计可施。书到用时方恨少,一筹莫展时,去找专业部门。专业人士被问得只抓头皮,谈着琢磨着,豁然开朗,有了共识。后来,带有普遍性的观点,见诸不同层次的规范中,问题一一迎刃而解,业绩通过数据,竖起了拇指。全程参与、直面问题的老外感慨万千,说在上海十年,胜过在本国活一百年。因为这里的每一天,都是崭新的。新挑战带来新机遇,新机遇成就新变革,新变革推动车轮滚滚向前。把这些日子串一串,都是难忘的、激情燃烧过的岁月。深以为然,对有梦想的人而言,有作为胜过好风景好无聊。
老外爱上海,有他们很多的理由,我见过听过。希望明天,他们依然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