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人打电话给周建军，问他在哪？他的回答一共只有三个——在上海，在海上，或者在上海与海上的路上，几乎是“两点一线”。“海上”在哪？浙江舟山。
一般情况下，每周五下班后，周建军坐上大巴，从海上返回上海；周日下午或晚间，再乘大巴，从上海返回海上，从上海家中到舟山住处，单程要花上约6.5小时。这种周而复始的奔波，始于2014年。当年，他49岁，任宝山区建设和交通委员会主任，从未到过舟山，自那年起，他从上海调任舟山，担任浙江舟山群岛新区管委会总规划师。
十年间，周建军曾尝试超过7种“跨省通勤”的交通方式。除了自驾和大巴外，有几年，他曾乘坐飞机往返浦东与舟山，但成本较高，后来停航了；他也曾在上海金山“尝鲜”水上飞机，几十分钟便可到舟山，后来也停航了。更为多样的换乘方式他也尝试过，如车船联运、飞机转大巴以及高铁转大巴等方式，“基本是在飞机、船、汽车与高铁间转来转去”。权衡之后，他还是选择乘坐大巴。
“不在海岛工作的人，不知道跨海通道连接大陆是多么重要和迫切。”在舟山的办公室内，周建军边说边时不时抬头望向办公室墙上挂着的“作战图”——一张舟山群岛新区地图。说到激动之处，他拉着记者站在地图前，指了指在一条条红色线条里，用黑色马克笔圈出的区域定海区白泉镇，“这就是未来舟山站所在地，目前我们正在规划建设舟山站新城”。2028年，甬舟铁路有望建成通车，它将结束舟山群岛不通火车的历史。
周建军向记者介绍舟山站所在区域
年近60岁的周建军，虽然在舟山工作期间也许难以实现坐着火车往返上海与海上，但他依旧精神抖擞地欣然穿行于这两座“阿拉”城市。同时，他还在积极奔走呼吁——让上海、舟山、宁波三座“阿拉”城市连接起来，在他看来，这不仅是舟山的出路，更是长三角一体化发展的需要。
“还有一次机会”
周建军是自愿到海上工作的。
2013年11月初，浙江在沪举办“2013年浙江上海高层次人才洽谈会”，这是自2003年以来，浙江第11次大规模组团到沪“借智”，招聘高层次人才，这一机制延续至今。当时，浙江省委、省政府决定，从当年起，用三年时间面向海内外为新区引进200名紧缺高端人才。这一年，在舟山市招聘的岗位中，出现了舟山群岛新区管理委员会总规划师、新区管理委员会总经济师，以及新区发展研究院院长等职位，其中总规划师岗位为副厅长级。
尽管如此，周围的同事、家里人都不能理解周建军的选择，“他们觉得在上海挺好，为何要去一个岛上工作？”当时像周建军这样，通过组织选派调动，从上海前往苏浙皖工作的干部很少。
但从周建军的角度看并非如此。“我是学规划的，我认为眼光还是要超前。”如今回头看，周建军颇为得意当时的决定。“你看，三五年后，长三角乃至更大范围的跨省任职交流成了一项常态化制度。”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是长三角地区较早跨省任职的干部，也是较早的长三角人。”周建军此言不虚。
眼光超前只是一部分，再深究自愿到海上工作的原因，周建军的思绪一下子回到20世纪90年代。
对于“新区”二字，周建军有着与旁人不同的感情。在上海工作多年，周建军一直为错失参与我国首个新区浦东新区的规划建设而扼腕。1991年，周建军到同济大学读研究生，第二年浦东新区成立，到了1994年，即将硕士毕业的周建军，联系好了浦东新区综合计划局的工作。到单位报到第一天，早上8点半，周建军从同济大学出发，一路坐公交、坐轮渡，来到东昌路附近的单位时已是中午12点多，“实在太远了”，周建军顿生退意。这一次，周建军眼光不算超前。当时单位领导承诺可以为他岗位保留三年，并抛出一个诱饵：“你来了就是浦东第一个学规划的研究生。”但最终周建军没有签下这份工作，也错过了与浦东新区共同成长的一次机会。
约20年后，错过了第一个新区的周建军，没想到“还有一次机会”。继1992年国务院正式批准设立上海浦东新区、2009年设立天津滨海新区、2010年设立重庆两江新区后，2011年6月30日，国务院批准设立浙江舟山群岛新区，2013年3月舟山群岛新区挂牌，这是我国首个以发展海洋经济为主题的国家级新区。
这次，周建军没有犹豫。在他看来，此前三个新区都设在直辖市，而这个新区放在一个悬于东海的地级市，之后党的十八大首次将“建设海洋强国”写入党代会报告，可见舟山正是国家海洋强国战略的前沿阵地。积累了20多年的规划经验，周建军希望挑战一下没做过的海洋海岛规划，同时也希望把上海的成熟规划建设经验带到舟山，更希望能在海岛上探索些新的规划理念、方案。
老法师遇到新问题
2014年9月1日，周建军到舟山正式报到，至今他仍清晰记得，“那天是个周一”。
刚来时与现在有怎样的不同？周建军用两个词形容——天地之别、沧海桑田。周建军记得，当时舟山晚上不见灯光，路上车辆稀少，他和同事们提到“堵车”二字，同事们笑着反问道：“我们舟山怎么会堵车？”
现在，周建军站在办公室的窗边，一眼就能望到舟山的车水马龙、灯火辉煌，他指着窗外不远处的百里滨海大道感叹，“夜景极其漂亮”。
滨海大道，正是上任总规划师后，周建军接到的首个“考题”，也是他从蓝图一路推动落地的重大项目，“现在它是让舟山人民最骄傲的一条道路”。
当年9月2日，新区召开了一场规划会，主要讨论贯穿定海、新城、普陀三个城区的滨海大道要不要建？多数人觉得，舟山要做海岛城市应该建滨海大道，尤其看到厦门的滨海大道后，大家羡慕不已。但也有不同声音，原因有三：一是没必要干，“滨海有什么好看的，我们从小生活在滨海，你们外地干部少见多怪”；二是难干，沿线有很多船厂、码头以及低小散企业等，动拆迁量大、难度大，有畏难情绪；三是没钱干，总投资大概60亿元，要考虑经济实力是否允许。
会上，“新面孔”周建军被时任市委主要领导“点名”：“虽然刚来上班，但你是省里面请来的专家，也来讲一讲吧！”思考一番，周建军也讲了三点：一是有必要建，“任何一个伟大的城市都有一个伟大的滨水区域”，如英国伦敦泰晤士河，法国巴黎塞纳河，以及上海黄浦江两岸，舟山作为中国著名的海岛旅游城市，理应拥有一个承载滨海历史、文化、休闲等功能的区域；二是怎么建、按什么标准建，可以研究；三是什么时候建，也可以再研究。
从周建军办公室远眺窗外的滨海大道
2015年，滨海大道启动建设，周建军担任滨海大道建设和新城灯光工程建设总指挥，2020年5月滨海大道正式通车，后来他又主持了沿线的绿化景观、灯光工程。现在的滨海大道，不仅是舟山的交通“大动脉”，还是舟山的生态景观、产城提升、历史文化与民生休闲长廊，成为舟山从海岛渔村向海上花园城市跨越的重要缩影。
“这里不再是以前的脏乱差 黑臭的景象，而是把最好的滨海让给老百姓。 ”据周建军观察，如今，三湾两岸，滨海秀带，已成国内少见的亮丽的风情海岸。 沿线的公园、游乐场内，夏天时人山人海。
再说回规划之初，记者好奇，一个登岛第二天的“专家”，凭什么让人信服？“因为黄浦江两岸开发，我是参与者，有经验。”周建军说到这里，颇有底气，到舟山工作前，他在宝山区规划局和建交委工作近15年。2001年，黄浦江两岸开发开展全球征集，提出由生产岸线逐步转变为生态生活岸线，次年上海开始实施黄浦江两岸综合开发。2002年，时任宝山区规划局局长周建军牵头编制黄浦江宝山段规划，并主动要求作为延伸工程列入黄浦江整体开发。此外，他还曾在担任宝山区规划局局长、建交委主任期间，在堆满钢渣的黄浦江和长江交汇处，牵头规划并推动建设了炮台湾湿地森林公园，并获2007年国家人居范例奖。
除规划并推动实施舟山一系列民生领域重大工程，周建军的重头工作还是规划。其间，他牵头编制了《舟山群岛新区（城市）总体规划（2012—2030年）（2018年局部修改）》《舟山市国土空间总体规划（2021—2035年）》等一系列重大规划。
周建军是规划“老法师”，但在编制海岛规划时，他却遇到不少“新问题”——以往的大陆经验、大陆思维，有些在海上却“水土不服”。一方面，每个海岛是一个相对独立的体系，水电虽可从大陆获取，但成本极高，因此与大陆的条件不同；另一方面，海洋是门大科学，包括海床、高潮线等地理概念，专属经济区、公海等区域概念，工程也比较复杂，比如海底隧道、海底电缆等。“我只能边学习、边理解、边工作。”周建军说。
为做好舟山各类规划，周建军时常向上海“借智”。“我们舟山各种规划里，有着很多上海专家的影子和思路。”他介绍，2014年，李湛与周建军一同到舟山，并在舟山挂职三年，是新区发展研究院的创始院长，负责研究新区未来发展，参与了不少规划编制。同时，为编制《舟山市国土空间总体规划（2021—2035年）》，周建军还曾邀请中国工程院院士吴志强担任专家组组长。此外，他还曾邀请上海大都市圈国土空间总体规划牵头人、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张尚武，以及上海交通大学、华东师范大学等高校的桥梁等领域专家，为舟山出谋划策。
三座“阿拉”城市连起来
做了那么多年规划，周建军仍有不少遗憾。“很多时候，各地还停留在不改变行政区划的前提下，规划图只画自己的，边界之外一片空白。”周建军说。记者反问：“就像游戏只加载所在的区域，周边全是模糊的马赛克？”他笑着点了点头。
“这是长期存在的不利于一体化发展的重大制度制约。”周建军呼吁，“长三角一体化一定要打破行政区划壁垒，着眼最有利于市场要素的自由高效流动来考虑规划问题，以及规划落地的体制机制等。”
这些年，周建军看到了一些转变，比如由长三角14城合力编制的全国首个跨省域都市圈国土空间规划——上海大都市圈国土空间总体规划即将出炉，这是一份有关整个上海大都市圈的规划，城市与城市之间不再有“模糊的马赛克”。
消除了“马赛克”，周建军又在为另一件事奔波。最近，他曾参加上海大都市圈14城规划系统干部碰头会，也参加过长三角城市经济协调会，在这些长三角的重要会议上，他都表达了同一层意思——希望规划能够给予舟山更多关注。“大陆思维觉得海洋是尽头，换个角度看，它却是我们探索海洋的起点，更是走向世界的门户。”周建军试着换上“海洋思维”解释。
在周建军的设想里，连接起三座讲“阿拉”的城市，实现“沪舟一体、甬舟同城”是舟山的未来，也是三座城市的重要发展方向。
他介绍，沪舟甬三地应当建立背靠亚欧大陆、面向太平洋的窗口，共建国际海上开放枢纽。比如在港口方面，沪舟甬应当加快形成一体化的组合港，进而带动长江等沿线内河港口，并且加大分工协作力度，打造世界一流强港。同时以此为基础，谋求临港产业、自由贸易等方面的一体化互补协同。
周建军站在地图前，介绍沪舟甬跨海大通道
为推动沪舟甬协同发展，周建军一直在呼吁推动沪舟甬跨海大通道。“这是我在舟山最重要的一个梦。”随即周建军语调低沉下来，至今工程尚未开工，“也算是个遗憾”。
不过让他欣慰的是，为打通这段长三角海上“断头路”，10年间不少前期工作已在推进。其间，“规划建设东海二桥、沪舟甬等跨海通道”，被写入2019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的《长江三角洲区域一体化发展规划纲要》，此外，还推动完成项目的战略规划、工程可行性研究等。同时，《舟山市国土空间总体规划（2021—2035年）》明确提出，规划建设沪舟甬公铁综合大通道，连接世界最大港口群，串联大小洋山、衢山、岱山、舟山和金塘等岛屿，实现杭州湾由“C型”尽端式交通向“O型”环状交通的历史性重大转变。有人算过，一旦联通，从舟山开车到上海只需1个多小时。
随着三座“阿拉”城市连起来，纵贯沪苏浙沿海地区的“长三角海上经济大走廊”建设也呼之欲出。长期以来，长三角地区存在“沿海地区不沿海”的问题，但沿海城市各有特色，如连云港是新亚欧大陆桥东方桥头堡，南通有通州湾新出海口，上海正加快“五个中心”建设，台州、温州是民营经济大市。周建军建议，这些城市要扬长避短，加强分工合作，真正将长三角沿海打造成为长三角未来经济发展新的增长点、增长极。
当记者问周建军，大通道、大走廊的“梦”，未来能“圆”吗？他的回答坚定：“完全有可能！”为此，他鼓励舟山干部可以更开放、更主动、更大力度接轨大上海，融入长三角。
“我们舟山接轨大上海，融入长三角，无论如何积极和努力，都是符合国家战略要求和人民期盼的。”周建军对记者说，“请把这句话写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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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任俊锰
微信编辑：泰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