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好金石雅趣的收藏同人,彼此间总是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情。这种心灵相通之感,是跨越时代的。我每每见到古时藏家的名字或旧物,不由得就会产生某种亲近感。
今日读匾,偶见一块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的【进士】匾额,题匾人为江德量。见到这个名字,顿时肃然起敬——因为江德量是清代乾隆年影响力巨大的金石大家和收藏名家。
江德量,字成嘉,又字秋水,号秋史,又号量殊,江苏仪征人。乾隆四十五年(1780)榜眼,官监察御史。
前匾落款载明,彼时江德量的身份为“江西道监察御史”。但触动我的,并非其官职,而是他颇具传奇色彩的收藏生涯。江德量是一名书画家,更是收藏大家、金石鉴赏家、古钱币研究大家。
江德量继承父亲江恂的藏业,坐拥书楼“蝇须馆”、“蟫藻阁”等,典藏数千卷古籍善本、以及古代旧拓碑等不计其数。譬如,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抄本《香山诗抄》,当年就在江德量手上收藏。
作为一代收藏鉴赏家,江德量最主要的影响力体现在古钱币研究领域。中国历史上的“古泉五十名珍”,即50种极珍贵的古钱币,江德量多有涉猎研究。他是清代第一个研究古钱币并著书立说的人,著有《钱谱》24卷、《古泉志》30卷。这为后世古钱币研究奠定了重要的理论基础。
顺便一提,本人收藏各类古钱币数量不菲,在这方面也有些心得,鉴于古钱币的研究始于古人、今人续之,我自认为从江德量的古钱币研究中或多或少是受了益的,在此对这位两百多年前的藏家故人,深表敬意。这也是我写下这篇小文的初衷之一。
由于江德量本人就是一位卓然成家的书画者,因此他对各类书画的赏析也如痴如狂,并刻下了不少鉴藏的“痕迹”——江德量喜欢在其收藏或经其鉴赏的书画中,留下“江德量鉴藏印”、“秋史之印”、“江德量印”等。
见上图,本人所藏的明末清初书画家余省作品《松亭高逸图》立轴卷,该画绘于乾隆十五年(1750),后藏于清廷内务府珍藏室(装裱钤印)。
如图,画左侧下端有“江德量鉴藏印”(红圈处)。这说明,江德量在乾隆五十年前后官至监察御史时,其书画鉴赏水平也已经声名鹊起。我推测,前画先由江德量收藏,后来才被收入清廷内务府。
江德量喜欢鉴赏书画,所以刻了多枚印章,用于鉴赏书画时“打卡”之用。而为江德量刻制印章的人,则是与之同一时代的清代著名篆刻家巴慰祖,据考证,后者曾为他篆刻“江德量成嘉秋史之印”、“江德量印”、“德量”、“秋史印信”等。
作为监察御史大员的江德量,其为官之道少有人谈论;而他作为金石藏家、鉴赏家的一面,则在朝中为人所称道。然而造化弄人,江德量于乾隆五十八年(1793),突发疾病,英年早逝,享岁42载。
江德量的英年暴毙,坊间将原因归于他拥有的一方青田刻石,世称“碑谶”。这当然是迷信的说法,但金石界有此传闻,必有缘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乾隆五十七年(1792),江德量与清书画家钱泳交好。钱泳擅长石刻,他镌刻的小汉碑十分精致,朋友没有不想要的。所以钱泳打算刻一块小汉碑石,送给江德量。
当时江德量丧父不久,按惯例奉父讳。根据古代孝悌伦理中的“奉父讳”,在记录江德量有关的文字中,不能出现其父亲的名字,连姓氏也不能提。钱泳计划刻制送给江德量的小碑石刻文,拟对江德量做一个人物小传,自然要提他的姓名。如何能回避江德量“奉父讳”的问题呢?钱泳颇犯踌躇。
这里插几句。今人观古代“奉父讳”的伦理教条,或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但古人在这件事上是认真的。如唐代诗人李贺早年科考时,有一年奉父讳,恰逢会考和殿试,照他的成绩推测,他必中进士,但进士中的“进”字,与李贺父亲的姓名李晋的“晋”谐音,为避父讳,这年李贺放弃了会考。直到来年再战,李贺才顺利入进士第。可见,古人在“奉父讳”这件事上是很严肃的。
说回钱泳为江德量镌刻小汉碑之事。经再三思考,钱泳用了一块名贵的青田石,以汉碑式镌刻文字如下:“君讳德量,字量殊,江都人,太守君之元子也。举进士,官御史。世精古文,金石竹素,靡不甄综(按:无不鉴别品评之意)。乃于乾隆五十七年霜月之灵,刊兹嘉石,以传亿载”。
根据“奉父讳”原则,镌刻文字中,江德量姓氏中的“江”字被隐去了。但在介绍江德量的籍贯仪征(古时属江都)时,用了“江都”二字。此处用于描述地域的“江”字,算不算有违古代“奉父讳”不提姓氏字之原则?对古代伦理有深入研究的读者,可在评论区发表看法。
巧合的是,乾隆五十八年(1793),就在江德量服阕(守丧期满除服)将至时,不幸染病亡故了。这一下可不得了啦,所有人都在说,钱泳送给江德量的青田石碑刻,大不吉利,如下了诅咒夺其年寿,所以江德量暴死了。这一事件,世人称“碑谶”,即指碑石刻文一语成谶,预告了江德量的死亡。
今人用现代眼光看,江德量的死全然是因为疾病,跟钱泳送他的青田石碑刻没有半毛钱关系。但不可否认,冥冥中似乎也有一种宿命在其中:前述小汉碑镌刻文字,是江德量的人物小传,随着江德量的亡故,这块小汉碑就有了几分墓志铭的意味了。此种巧合,令人慨叹。
最后八卦一下。钱泳送给江德量的青田石小汉碑,如若留存至今,也算是一件神秘的古董了。但我相信,当年有关“碑谶”的传闻沸沸扬扬,想必这块石头也成了江德量的陪葬物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