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独坐于昏黄灯影中絮语至三更,字句如断线珍珠簌簌坠落,在褪漆木桌上溅起四十年尘埃。那些散落的音节里裹挟着刀光剑影——少年时策马踏碎长安花的烈艳,中年时寒江独钓一蓑雪的孤绝,暮年时梧桐夜雨剪灯花的恍惚。她将五指深深嵌入檀木桌纹,仿佛要攥住指缝间流泻的时光碎银,可掌心里只余下经年累月磨出的茧,与半截早已褪色的鸳鸯锦。
瓷盏中冷茶倒映着残月,她忽然起身推开雕花木窗,任夜风卷着槐花香撞碎镜中容颜。我看见她鬓边白发化作银蝶纷飞,每一只都驮着泛黄的故事:绣楼抛下的并蒂莲香囊,战火中撕裂的合婚庚帖,坟茔前摔碎的翡翠玉镯。她时而抚掌大笑震落梁间燕巢,转瞬又掩面呜咽惊起檐下风铃,半生嗔痴凝成眉间一道朱砂痕,在更漏声里忽明忽暗。
这个游走于阴阳界的摆渡人,左耳垂悬着孟婆的忘川水,右腕缠着月老的同心结。她把前半生绣成百子千孙帐,将后半生拆作千疮百孔帆。当启明星刺破东方鱼肚,她忽将满头珠翠掷向虚空,翡翠撞碎琉璃,玛瑙击穿铜镜,满地狼藉中独留那支定情的白玉簪。晨光爬上她龟裂的唇纹时,四十载光阴轰然坍缩成一声鹤唳,而她松开拳心的动作,竟像极了当年掀开红盖头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