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们听见她们”,
COSMO三八妇女节专题。
2025年是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30周年。这场在北京召开的大会,是中国社会更广泛关注女性议题的重要节点,催生了以《半边天》为代表的早期女性节目,让普通女性的声音首次进入公共视野。30年来,女性访谈节目在起伏中记录着女性处境的复杂,女性的声音也从边缘走向多元。
在这场持续的对话中,女性主持人始终在场。她们提问、倾听、记录,同时也在经历自我的变化与成长,在采访中重新理解自身与世界。COSMO采访了四位女性访谈节目主持人,“坚持发声,改变正在路上”,是她们对采访与记录的共同执着。
张越
60岁,1995年起担任主持人,
代表作:《半边天》《她的房间》。
跨越20多年,张越和刘小样重逢了。
2002年,在《半边天》的采访里,刘小样坐在陕西农村的小板凳上,向张越诉说她对生活的不满与对远方的渴望,那句“我宁可痛苦,我不要麻木”让无数观众记住了她,也让人们记住了始终专注倾听的主持 人张越。
《半边天》是中国最早探讨女性议题的电视节目之一,作为《半边天》的主持人,张越关注与记录了无数普通女性的故事,将她们的挣扎、困境与热望带入公共视野。20多年过去,《半边天》已经落幕,但张越的“对话”并未停止。2024年年底,她带着全新的女性访谈节目《她的房间》回归,第一期记录的正是她与刘小样在云南的再一次对话。
从《半边天》到《她的房间》,从陕西的农村院落到云南洱海边,张越始终在聆听。她的采访不仅出于职业,更是一种持久的好奇与关切。她说:“我都退休了,完全可以不做了,但我看见新鲜的人和事依然有兴趣。我解释不了为什么,只能说上天慈悲。”
张越和刘小样,这两个名字对很多观众来说是连在一起的。
2002年陕西咸阳兴平的冬天,看不到半点绿,白雪覆盖着灰黄的土地。一个风雪天,张越见到了刘小样,她穿着红色呢外套,双颊泛红,告诉张越“我宁可痛苦,我不要麻木”,讲起话来慢而轻声,眼睛眯起来一些,小心地说着普通话。
见到张越之前,把看电视当作“读”电视的刘小样,给《半边天》节目组写了许多诗一样的来信,诉说一个被环境困住的农村女性的困顿。“地太平了”,她迫切地想打破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生活,她想读书,想看看城市,看看城市里的女人,去感受世界的起伏。
节目播出后,刘小样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声音,触动了无数远方的人,他们在她真诚深切的话里,听到了另一个自己,这期节目也成为《半边天》开播以来反响最大的一期。在当时的中国,性别意识还处于朦胧状态,女性,尤其是来自农村的女性的声音,鲜少被关注和倾听。
而《半边天》的诞生,要追溯到1995年。和其他电视台一样,为了报道第一次在中国举办的世界妇女大会,央视开设了《半边天》节目。偶然的机会,张越成了这档节目的主持人。编导最初把她请来,是为了帮忙策划节目,结果张越当了几回节目嘉宾后,制片人突然说想把主持人的角色交给她。再往前倒,张越也这么碰巧接触到综艺和电视剧编剧的身份,当时《我爱我家》的导演英达鼓励她尝试新事物,理由是反正全中国还没人懂什么是情景喜剧,试试吧。
张越来做《半边天》时,对性别也没有特别的研究,很多对性别的理解是随着做节目生长出来的。那时社会性别理论尚未传入中国,“性别歧视”“性别刻板印象”这样的词语也还未进入大众视野。有一次,节目组报道幼儿园有了男老师,男性进入了过去被认为的女性领域。当时的编导理所当然地认为女老师教导出来的男孩会很“阴柔”,而男老师带出来的男孩会坚强、勇敢,所以应该让女老师带女孩,男老师带男孩,“这样男人就长得更像男人,女人就能长得更像女人,所以男人进入幼儿园是个好事儿”。结果“审片的时候我们领导就不干啦,说你们还做女性节目,观点这么腐朽。当然现在我们都明白了,这是被性别规训了”。
世妇会结束后,其他节目组纷纷撤掉了相关节目,但《半边天》留了下来,一做就是15年,成了国内开办最早、持续时间最长的女性议题节目。因为在报道的过程中,他们发现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报道任务,“看待女性问题是一种视角,它是一种看待方式,平权是一条非常漫长的道路”。
《半边天》也把张越带到处境迥异的女人们面前。她们是生活中的普通人,日常生活外,她们有自己的精神世界,活得非常饱满。至于生活的具体形态就都不一样了,“有的是非常骚动的,有的是非常宁静的,有很多的样貌,但是她们都努力生活,而且她们内心世界特别丰富,这样的女性我都有兴趣”。
《半边天》的采访结束,张越很快要告别刘小样了。张越回县城取行李的时候,刘小样破门而入,她追到了县城抱着张越号啕大哭,张越一动不动,不知怎么劝,也不敢劝,她就一直哭,哭了好久后说:“你们忽然就来了,忽然就走了,就像一场梦一样,你走了又剩下我一个人了。”诗一样的语言透着强烈的孤独感。
后来有一年张越手机损坏,失去了通讯录,没了刘小样的电话号码,从此两人失去联系十几年。直到记者安小庆为了采访刘小样,再次找到她。
2024年,张越带着刘小样来到了安小庆在大理的家。张越想带平时没什么机会旅游的刘小样出远门,前一阵刘小样的儿媳妇怀孕了,刘小样要做奶奶了,张越对她说:“你这样的人被孩子缠上,可再也出不来了。”优酷的同事听说了,也跟着来拍个纪录片。这场重逢成了《她的房间》第一期内容。
刘小样用自己的敏感和细腻、质朴和真诚
感染了每一个人 ▐
这一回在大理,刘小样说:“这个人来了,那我们就好好说话,这么多年,我就没有好好说过话。”对话终于又能续上了。
当年那个对远方充满向往的刘小样,如今已经走过漫长的寻找之路。她去过西安做商场柜员,去过昆山的工厂打工。南方四季都有花开,刘小样问工厂的人门口开的红花是什么品种,结果没人知道。无法激起热忱的生活不值得过,城市生活并不完美。刘小样回到家中,儿子、女儿和丈夫都很尊重她爱阅读、注重生活细节的习惯,女儿还会带刘小样去听音乐会。刘小样的院子里也种了火红的玫瑰花和其他各色的花与植被。
再见刘小样,张越觉得她比以前更茁壮了。“她能自己解释自己当年的苦闷,她能接纳自己的处境,但也绝不是顺水推舟地自己欺骗自己,对于精神上的独立她一点都没放弃,而且做得越来越棒”,加之刘小样常年下地劳动,“胳膊特别壮,一看就是干活的人”,不管是精神还是身体上的茁壮,都让张越看着觉得如释重负。
对张越来说,做节目是一个不断打破预设的过程。她回忆最初看刘小样的来信,“我当时把这件事理解得也很窄,以为就是一个农村女性特别向往文化生活丰富的精神世界”。随着采访经验的积累,张越逐渐学会放下判断。她遇到过因为害怕在牌桌上虚度光阴而逃离家乡的女性,也遇 到过执着于打牌乐趣的采访对象。当张越问“生命大好时光用来打牌不觉得浪费吗”时,对方反问:生命中大好时光,连牌都不打,你不觉得自己浪费吗?
张越意识到,采访是进入另一个生命经验的过程,“她和环境的互动结果就是这样的,你要放下自我中心”。就像她在主持话剧《日出》发布会时发现的,作为局外人,张越难免理性判断为什么陈白露作为一个离家出走的新女性会陷入这么糟糕的处境里,但饰演陈白露的何赛飞觉得她每一个选择都是对的。这不是道德判断,“而是一个好的演员,必须完全共情一个人物,在这个人物里头,只能这么选”。
至于对话的技巧,张越觉得和人交谈时,尽量要给出更简单、更容易进入的问题。“我老说采访是一个此消彼长的过程,一定要把自己退出来把舞台留给对方。”
张越常劝告年轻主持人,要控制自身的表达欲。这么多年来,张越自己也这么做,她鲜少谈论自己。《她的房间》第二期播客节目,张越罕见地和周轶君聊起自己的成长经历和对职业的看法。张越想过唱歌剧和做厨师,第一次去给《半边天》做节目嘉宾,她去扬州体验学淮扬菜。周轶君说,主持人是一个场子里能张罗的人,厨子也是,得控场。张越理解为,厨子是做好菜给别人吃,主持人也是搭一个好的台给别人唱戏。
2022年,张越开始帮助优酷人文策划《第一人称复数》,这是记者周轶君第一次当主持人,想做一个女性谈话节目。到了具体设置选题的阶段,团队发现自己其实没在做“女性话题”,“所谓传统的女性话题,是有一些条条框框的,比如,女性怎么平衡事业和家庭,女性怎么搞好和婆婆、爱人的关系”。张越对这些话题不感兴趣,周轶君也是,索性什么都聊:电影、植物、AI……张越发现,当不限定这是“女性节目”时,观众反而把它定位成了女性节目,“这个时代的女性应该这样,不被设限,受过良好教育,视野开阔,任何议题都有可能进入和讨论”。
图片截取自人文节目《第一人称复述》 ▐
在她看来,好的对话是能够抵达所有人的。当年刘小样的节目播出后,一位当地的男性领导费尽周折找到刘小样,只为给她送去一些书籍。许多男性观众也表示“我是男刘小样”,因为他们同样理解精神追求被现实束缚的痛苦。“所以我们作为讲述者,如果我们把真实的人性、真实的人的状态讲出来,就会有人跟你共情。事实上不仅仅是女性的共情,是人的共情。”
“对社会的理解越来越宽广了”,这是几十年主持人生涯带给张越最好的礼物。《半边天》开播时,改革开放还属于早期,世妇会这样的全球性盛会还很稀少。这一节点后,中国有了自己的社会性别理论,第一代性别专家也成长起来了,但女性的声音仍显微弱。如今,关于女性的讨论变热闹了,但也常常陷入对立与割裂。在她看来,女性从100多年前裹着小脚,不能出门,不识字到现在,“你不觉得能量巨大,进步飞快吗?我们应该喜悦和自信。如果我们理解这个历史过程,它必然漫长,我们就有耐心,所以我觉得给历史一点儿时间,不要着急”。
原文刊载于《时尚COSMO》2025年3月刊
编辑:聂丽平、王镭静
视觉:卞玉清
摄影:谢天
文:张钦
造型:Fred苏
造型执行:盐
妆发:王成薪
妆 发助理:鲍家琳
编辑助理:丁嘉琳
设计:闫硕伟
场地鸣谢:青棠 MALUS GALLERY
新媒体编辑:兰昕雨
新媒体美编:姜黑勒久
排版:Jul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