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秋雨打在玻璃窗上,我望着手机里那条"庆祝退伍20周年"的群公告,指尖在屏幕上方悬了半晌,终究没有点下"参加"的确认键。窗台上那盆金边吊兰在雨声中轻轻摇晃,叶片上还沾着去年战友聚会时老张硬塞给我的茶叶碎末,深褐色的斑点像极了我们逐渐褪色的青春记忆。


记得刚退伍那几年,每次聚会总能把县城最大的鸿运酒楼二楼包场。二十多张折叠椅挤得密不透风,迷彩服和常服混作一团,啤酒瓶在水泥地上滚动的声响此起彼伏。那时的王大壮还能单手劈开五个酒瓶盖,李建军总爱把珍藏的军功章别在褪了色的毛衣上。我们这些农村兵蹲在墙角啃着免费的瓜子,听转业到机关的城镇兵们高谈阔论,说哪个战友承包了高速公路工程,谁家闺女考进了省重点中学。

那时的酒桌上飘着某种心照不宣的雾气。穿皮夹克的老刘总爱拍着胸脯说"有事找兄弟",可那年我儿子半夜发高烧,想借他卫生局的关系挂个专家号,电话里的声音突然就掺进了沙沙的杂音:"现在医院系统都是电子挂号,我们这种老同志也插不上手啊。"后来才听说,他闺女结婚时收的茅台酒,整箱堆在储藏室落了灰。

2015年的深冬,战友群里突然热闹起来。转业到城建局的赵刚张罗着要给退伍二十周年庆生,说在新建的世纪大酒店订了旋转餐厅。那天我特意翻出压在箱底的军装,却发现腰带怎么也扣不上发福的腰身。电梯门打开的瞬间,水晶吊灯的光晕里浮动着香水的味道,曾经的炮手小王西装革履地端着红酒杯,正和几个腆着啤酒肚的中年人谈论学区房政策。我的解放鞋踩在波斯地毯上,像是踩进了棉花堆里。

酒过三巡,话题渐渐转向子女留学和股票基金。角落里几个沉默的身影让我想起新兵连时睡大通铺的日子,那时我们会在熄灯后偷偷传阅家里寄来的咸菜罐子。如今那些装咸菜的玻璃罐,早被超市的塑封包装取代,就像某些看不见的界线,把曾经同吃一锅饭的人隔成了两个世界。

去年清明回老家上坟,在镇上的杂货店偶遇当年的通讯员老周。他正佝偻着背清点货架,军大衣的袖口磨出了毛边。我们蹲在店门口的台阶上分食一包花生米,他说儿子在深圳送外卖被扣了电动车,想借钱赎车又抹不开面子在群里开口。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根生了锈的刺刀斜插在水泥地上。

前些天接到老班长的电话,说想组织几个老战友自驾游。我们在城郊的农家乐吃了顿柴火饭,席间没人提转业安置房也没人聊海外代购。退伍时被弹片划伤左手的孙志强,如今能用残指熟练地卷烟叶;当年全连文化程度最高的文书,现在承包了三十亩桃园。酒是自家酿的米酒,菜是地里现拔的萝卜缨,有人说起新兵连半夜偷炊事班腊肉的笑话,笑着笑着就呛出了眼泪。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手机屏幕自动暗了下去。书房角落的樟木箱里,褪色的合影上二十张年轻的面孔正在雨中列队。那些被岁月冲淡的,或许从来就不是战友情谊,而是我们强加在情谊之上的虚妄期许。就像山间的溪流总要分岔,有人流向霓虹璀璨的都市,有人渗入沉默的泥土,但每滴水珠都记得最初融化的那片雪原。

楼下的快递车碾过积水,后视镜上挂着的红色中国结在风里转个不停。我忽然想起新兵授衔那天,我们对着军旗立下的誓言里,其实从未承诺过要活成彼此期待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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