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徐行霈
指导老师 | 张力奋
编辑 | 柳逸
【编者按】
在2025年2月闭店改造之前,宜家(上海徐汇店)始终和人民公园并列,被群众提名为上海的“相亲圣地”。不同的是,在人民公园,一直相亲的熟面孔不再出现,往往伴随着好消息,而在宜家,当一位老人忽然杳无音信,老友们能做的只有牵挂和祝福。
“人已老,情未了。”在每个周二下午,老人们用自己的方式,昭告对宜家餐厅的全面接管。他们喝着“9.9畅饮”守株待兔,或是瞄准心动嘉宾主动出击,甄选,试探,相爱。这里,有因为五块钱的蛋糕而“拗断”的仓促恋情,有“买卖不成仁义在”的晚年友谊,也有72小时闪婚的隽永世情。
当最精明的算计,遇上最朴素的真心,宜家老年相亲角成为尘世之爱的样板间。在这里,人们窥见的,不止有爱,还有死。还有活。
68岁的张姝腼腆地坐着,像是等待被翻开的一本书。
张姝在等待某人。在上海徐汇区宜家二楼餐厅,某位同样单身的老年男士,或将前来与她搭讪。那时,她会带着自己的一套标准去衡量:要帅的,高的,老实的,最好有点小钱的。她也带着一些故事来与之分享,包括前暧昧对象姚墨有多“铁公鸡”。
张姝的过往与未来,将在一段谈话中被缓缓翻阅起来。幸运的心动嘉宾会和她共进晚餐:他有了一个留下“注脚”的机会。
一如上周二,张姝今天又在等待。一如张姝,每个周二,单身老人们都会从四面八方集结,抵达徐汇区宜家二楼的瑞典风味餐厅,紧锣密鼓地开始相亲。
然而,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来到宜家的,没人知道这个卖家具的地方何时成了老年相亲角,更没人知道它成就了多少爱情。没人知道。但老人们很清楚,周二下午来宜家是一周中的大事。为了相亲,68岁的张姝要精心画上眼线,55岁的余炯彧要喷上舒肤佳肥皂味的香水,58岁的成璇要戴上一顶棕色的假卷发。精心拾掇后,老人们陆续来到宜家餐厅,开始热聊。
此时,旁人好奇地问起宜家老年相亲角的情况。好巧不巧,有人在餐厅门口振臂高呼:“人已老,情未了!”
心动或“拗断”
2024年的宜家相亲角,其实早已不是它的全盛时期。
“2018年那会,有人为了抢位置吵相骂,还有人打相打呢。”张姝回忆,“在翻修前,这里全是人。疫情之后,人少得多了。”
尽管盛况不再,宜家最不缺的就是“有缘人”。每个周二下午,老人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昭告对宜家餐厅的全面“接管”。平日里,餐厅门口的12个挂钩,供顾客们寄存宜家标志性的黄色购物袋,而每个周二下午,这些挂勾就会被老人的衣物、帽子所占领,有时还会出现一两个装着瓜子的皱巴巴的塑料袋。仔细闻,空气中弥漫着老式雪花膏的幽香——冬天,女士们用它缓解皮肤的干燥。
相亲时的吃食大多是自带的。你一样、我一样,几张双人桌拼在一起,便能凑齐一长桌的盛宴。瓜子和话梅是常客,它们是一场畅聊的催化剂;水果,特别是易剥开的柑橘,是他们的首选。有时,他们也会青睐餐厅9.9元的畅饮套餐:拿了杯子,便可以全天饮用这里的咖啡或汽水。更讲究的,会带来苹果和小刀,在洗手间洗净后,优雅地剥皮、切开。
周二下午两点,宜家人声鼎沸。
前来相亲的人大多选择“守株待兔”。他们静静待在椅子上,空出对面的座位,安静地刷手机或闭目养神,等待有缘人光临。另外一类人则主动出击。他们缓缓踱过每一桌,打量每一位来客;若恰巧遇到“心动嘉宾”,则可以在稍事寒暄后,自然地在其对面坐下。2024年12月24日周二下午,徐汇宜家老年相亲角
2024年12月24日,圣诞节前夜,张姝还在等待。她今年68岁,是相亲角的常客。8年过去了,她一直在这里寻找与她“过日子”的人。
“其实主要还是得看眼缘,”她说,“在这里就找找、聊聊,聊得来么,两个人就搭上伙了呀。平时可以旅旅游、买买菜,出去散散步。在这里找伴,主要就是图个安全感。”
但是,在宜家找有缘人谈何容易?实际上,宜家相亲的成功率很低。“十对里面能成一两对就不得了了,”一旁的周彬插嘴,“还不算后来分手的和拗断的。”张姝的“闺蜜”是相亲角9年的常客,她的预估则更为悲观:“一年里面成的都没几对。1个月能有1对就顶天了。”
相亲成功率低,但张姝觉得正常。她说,“恋爱就是用来谈的”,这个事情不能将就。
张姝常挂在嘴边的,就是她和“铁公鸡”姚墨的故事。今年2月,姚墨开始对她“有点意思”。他们年龄相仿,性格也合适,退休金又足够支持两人的日常开销。于是,他们在宜家开始约会。
“当时刚好是情人节嘛,我就跟他说,情人节当然要有情人咯。当时就在那边,”张姝指向远处的出餐窗口,“他连一个五块钱的蛋糕都不肯请我吃。我当时就暗示他给我买蛋糕嘛,他就一直怪里怪气,就是不肯付钞票。我想,你5块洋钿都不肯,这么铁公鸡的人,也没必要做‘情人’了。两个人第一次出来吃饭,一般都是男的要买单的。”
姚墨此刻坐在隔壁桌刷抖音。讲到这里,张姝转过头,笑着对他说:“还在找啊老姚?找到了没啊?你这个条件应该很好找的呀。”姚墨不语,似乎没听见。
在宜家相亲的人,有张姝、姚墨这样的“老上海”,也有越来越多的外地人。对于部分人来说,在这里相亲、相识并最后相爱,可能也意味着一个在上海扎根的机会。
成漩来自河北保定,平日里在苏州做生意。她今年58岁,刚给儿子办完婚礼,并在杭州为他置办了一套婚房。办好了儿子的人生大事,她才开始办自己的“大事”。
成漩平日里喜欢拍抖音。她的抖音头像是一个年轻网红的照片,账号积累了将近6000粉丝。她会在账号上发一些自拍短视频,有时也带带货。在她的置顶作品中,对口型的唱歌视频收获了64个点赞,还收到不少男士的盛情邀约。
来到宜家,成漩满怀希望。“我年轻的时候,河北那边对寡妇不是很友好。我当时经常受亲戚欺负,但也只能挨着。我平时工作在苏州,听说上海有相亲角就来了,反正路上也快。上海这座城市还是包容一点,你看,这么多人相亲,大家也没说什么。现在,我儿子的事情弄完了,我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事情了。”
所以,宜家相亲角就像是武侠小说中的“江湖”,人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慢慢搭建起一个十分复杂的关系网络。这里会有“老法师”,也不断欢迎“新手”。而与之呼应的是,宜家似乎默许了单身老人对爱的追求。一位宜家餐厅的收银员说:“他们蛮好玩的呀。大多数人也都在这里买了东西,我们就不去赶他们。到了4、5点左右,他们就自己走了。到晚饭饭点的时候,这里的位置就会空出来给其他客人。”
的确,老人们和宜家有种默契。2点一到,宜家坐得满当当;5点将至,他们走得齐刷刷。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相爱没有那么容易’,那首歌不是这么唱的吗?”周彬说。
在“心动”后,老年恋爱往往涉及更复杂的内容。“我们要考虑很现实的问题。你有房子吗?你退休金多少?你子女啥情况?这些问题都得拎拎清爽。”
周彬自称是“老上海”,今年64岁,6个月前刚来相亲角。他想在这里寻找一个谈得来的人。自从来到宜家,他一直在尝试学习这里的“规矩”。
周彬认为,在这里,单身男士根据退休金被划入不同档次。“男的退休金一万多最好找,在这里能随便挑。想让相亲搞得比较顺利的,你退休工资至少得在7000-8000以上吧。她们要求高得很。”
那如果退休金不到7000呢?“有的会问你要生活费。你一个月得给她2000-3000,还要付你们一起的日常开销。我一个月只拿5000,哪里负担得起?”他摆弄着手上的遥控器,来控制脚下按摩鞋的挡位和力度。于是,桌下发出轻微的“嗡嗡”声。2024年12月24日周二下午,老人们在交谈中相互了解
“我感觉,这里谈(恋爱)主要还是物质方面的索取。我到后面就不高兴一直这么搞了。你不给她钱、不给她‘安全感’,她就直接对你说:‘我比你小十几岁,你不给我钱,那我跟你干嘛?’还有的一开口就是几万的‘保证金’。她们大多数都是这样的,没什么办法,我只能望洋兴叹了。你不信?那你看看老王。”
老王今年75岁,上海人,与周彬住在同一个小区。提起这个话题,老王激动地骂了句脏话:“这个市场烂掉了。全是为了钱!全是为了钞票!”
1年前,老王在宜家结识了一位56岁的女士。在一起后,她开始要求老王买奢侈品。“表啊,包啊,什么都有,前前后后得花了有四五万。我一个月退休金就6000多!我不买了,我们也就没后续了。现在都是为了钱,都是为了钱。”
具体花在哪了?当时为什么不主动抽身?
“不想讲。”老王把头侧到一边,嘴紧紧抿上,鼻翼因为怒火一张一翕。他骂骂咧咧地自言自语:“烂掉了!这个市场烂掉了。那女人太精了。”
然而,老王的故事没有博得所有人的同情。有人不屑一顾。
“不要信他的鬼话!”67岁的季莹说,“那帮男的也精得不得了。买奢侈品什么的太夸张了。你防我,我防你,男的防女的,女的防男的。这里捣糨糊的太多了。”
不管老王是不是在“捣糨糊”,季莹说对了一点:宜家确实有一批该“防”的人。不少老人在自我介绍时会“有所保留”,然而,真实情况总会浮出水面。
余炯聿今年55岁,身材高挑,打扮时髦。他穿着暗绿色的长款羽绒服,戴着黑色口罩,内搭一件绿色打底衫与一件灰色拉链卫衣,身上传来淡淡的皂香。和一位女士在一起后,他发现,这位女士的情况,比她在宜家说的复杂得多。
“她儿子是个啃老族,整天在家不干活的,也没有工作。我跟她在一起之后,要养她,还得养她儿子。一开始说得蛮好的,说儿子很懂事。结果呢,她自己没有房子,还让她儿子搬进我的房子里住。一个月5000块哪里够养三个人啊?当时在宜家谈的时候哪里知道这些,真正跑到她那边一看,直接傻眼了。”
“所以啊,我现在是不抱什么希望了,”季莹紧接着说,“我现在已经快要70了,这个年纪相亲也相亲不到。那不如在这里坐坐、玩玩,就聊聊天,打发打发时间。有些女的也是够无聊的。别人给你500,你就跟他睡了啊?他请你吃顿饭,你就跟他开房吗?真正过日子的人很难找的,还要条件相互匹配,你想想这多难!”
在靠近餐厅门口的一桌,有四五个阿姨在聊天。其中一个不知怎么突然激动起来,传来一声怒骂,打破了整个餐厅的寂静:“叫我陪他睡觉!神经病伐?”
爱与死
当一个人老去,第一个征兆便是寂寞。
“家里全空的,一个人也没有。”徐琳来自浦东新区,今年68岁。2022年,她的丈夫因肺癌去世。尽管两个女儿都在上海,繁忙的工作让她们难以抽身。浦东的家中,自然常常只剩徐琳一人。
在宜家,她穿着一件亮绿色的羽绒服,内搭一件孔雀蓝的针织衫,头上戴了一顶红色的针线帽。徐琳坐在桌旁,搓着手。她的指甲有些脏,旁边的三个座位都空着。
“我老公去世了,其实我现在还没走出来。以前他那么高那么帅的,得病之后一下子就瘦了,3个月就脱相了。本来我是不想再找老伴的,但我怕再晚点就来不及了。我今年68岁了,之后身体再出个什么状况,如果没有伴,恐怕还要难。我伤得很多,真的很多很多,但也没办法了。”徐琳轻轻抹泪。
孩子成家、丈夫离世,徐琳于是常来宜家。“其实,来这里主要不是为了相亲,关键是为热闹。在这边,时间能过得快一点;如果要吃东西,这里也有。我就是来玩玩。这里就跟客厅一样,大家能聊聊。”
宜家亦家。行至暮年,死亡与寂寞成为了老人们必须面对的课题。在宜家这个“客厅”,相互倾诉就是最大的慰藉。徐琳补充说,“在这里可以找人说话,把平时不好跟家里人说的东西说出来。大家情况都一样,能相互理解。”
然而,徐琳农村人的身份,让她寻找伴侣时难上加难。“他们上来就问我工资多少、有没有房子。我说房子有,但是在乡下。他们就瞧不起我,说‘你乡下的房子多贵啊?市区的又是多贵啊?’我就问,你们到底是要人、要房子还是要钱呢?过日子,城里是365天,乡下也是365天。我只想找一个人,他能跟我陪伴到底,我们一起踏踏实实过日子。”
老人的爱情,有时也面临儿女的阻拦。周彬说,儿女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他记得,十几年前,有一对夫妻被南方的女儿“硬生生拆散了”。“老头在胶州路有套房子,女的50岁出头,长得蛮端正的。我牵了个线,两个人后面都领证结婚了。老头的女儿发现了以后,横加干涉啊,对她爸说,这个女的是想要你的钱、你的财产!他女儿一直搞、一直搞,到最后3个月不到就离婚了。”
像这样在明面上爆发的矛盾其实不多;取而代之的往往是冷嘲热讽。“我儿子对我说,你这么老了还找?”64岁的顾女士回忆,“所以,我们这里的很多人都是偷偷来的,都不让孩子知道。被知道了,他们就要说了:爸爸妈妈在外面瞎搞。”
长久以来,宜家和人民公园被共同提名为上海的“相亲圣地”。然而,在人民公园寻找爱情的年轻人,却和在宜家相亲的老人大不相同。在人民公园,一直相亲的“熟面孔”不再出现往往是个好消息:这意味着他已经找到了爱人,将要迎来人生的新阶段。然而,在宜家家居的相亲角,当一位老人不再出现,却往往不是因为爱情。季莹说,疫情后,她的一些老朋友再也没来过宜家,熙熙攘攘的2楼餐厅第一次显得空旷。在某日某时,从其他人口中,宜家的老人们会突然得知朋友离世的消息。另外一些老朋友则杳无音信。对于他们,季莹说,她只能祝福。
在宜家,季莹有自己的“朋友圈”。其实,他们原本都是对方的相亲对象,由于年龄相差甚远、条件并不相符,相亲于是“黄掉了”。但是,本应该成为“爱人”的他们,便从此阴差阳错地成了朋友。过去5年多的每个周二,他们雷打不动地在这里相聚。
他们相互之间早已烂熟。于是,在闲聊中,死亡不再是一个禁忌的话题。“反正怎么样都会去世的”,季莹笑着说。闲聊中,他们聊到了最近离去的琼瑶。薛晓梅说,“我到时候可不要躺在病床上,浑身都插上管子。”季莹觉得,琼瑶的死是有尊严的,而她可能也会考虑这样离去。
73岁,72小时闪婚
起初,当73岁的李磬郑重宣布自己已婚,宜家相亲角的朋友们没有一个人相信。直到他拿出手机,展示出结婚证上的红底照片,老人们才勉强接受:他们的朋友老李,又名“敲敲”,是真的结婚了。
其中,一位老先生摘下老花镜,仔细端详李磬手机上的照片。在沉吟后,他看向两鬓斑白的李磬,意味深长地说:“祝你们两个白头偕老。”
今年4月,李磬刚刚从安徽回到上海。他在安徽旅居已有八年,突然被楼下邻居的一个电话叫了回来:他的房间年久失修、杂乱无章,现在亟待清理。返沪后,在朋友的介绍下,他每个周二前往宜家进行老年相亲。今年8月,李磬在这里遇到了来自湖南的李萍。两人几乎“一见钟情”,在3天后就前往民政局领证,走向了婚姻的殿堂。
李磬自豪地说着自己的“罗曼史”。李萍在一旁讪讪地笑着,用硕大的麦片碗盛了两碗宜家的畅饮咖啡,轻轻将其中一碗推向丈夫。李萍今年53岁,与丈夫刚好相差20岁。她来自益阳,与前夫育有三子,2年前从广东来上海从事家政工作。她穿着一件表面起球的黑色加绒卫衣,戴着一对深绿袖套,对着李磬腼腆地笑。
“人必须要有个家庭,否则就是不完整的人。”李磬对宜家的朋友们“高谈阔论”,“跟她结婚就是第一感觉。人一定不要错过难得的机会。情人时间再长都有分手的时候,感觉来了,就要赶紧在一起。”
一位身着白色羽绒服的老人,从后方缓慢挪到右边的空位上,面朝他们,默默地嗑起瓜子,听李磬讲结婚心得。
“找不到伴是个很大的悲哀。人自古以来都是一对一对的,都是有夫有妻的。人一辈子,风里来雨里去,到最后都没老婆,你说这多悲哀啊!”
或许是被瓜子壳噎到了,“白色羽绒服”响亮地朝地上啐了一声。
李磬“敲敲”的绰号,源自于他年轻时的经历。在'文革'期间,他在安徽老家农村“插队”。农闲时间,他自学画画,并在返回上海后拜师学习素描。34岁时,他与前妻离婚。那时,由于自己的“右派”身份,他在厂里也“不受待见”。
然而,两面碰壁的李磬自此真正走上了艺术的道路。“从那时起,我就辞掉工作,到‘大世界’三楼去摆摊画画。当时,很多媒体都去那边报道‘大世界’搞艺术的人。我就想,我能不能自创一种艺术,让媒体也报道报道我呢?”在插队期间,李磬常在农活间隙观察铁匠打铁。他从中获得启发,用锤子捶打蘸墨汁的木棍,自创了“敲画”。此后,他所向往的媒体报道也如约而至。
“其实3天就结婚还是有点太仓促了。”一旁的李萍小声说,“但我也是在……是在赌一把吧。我们这种外地人,在上海扎根很难的,有个房子住、有个落脚点就不错了。”结婚后,李萍马上搬进了丈夫的老宅。来到上海两年后,她第一次有了稳定的住所。
然而,8年未打理,李磬的房子“百废待兴”。
8平米的家,装下李磬73年的岁月。他在此出生、长大,在少时离家,又在晚年归来。在这里,一些老家具难以割舍,但新物件也在层层堆叠。主卧左侧双人床上堆满了木盒、蛇皮袋与工具箱;上铺放了5个石膏像,默默证明着房子主人艺术家的身份。右侧是一个仅供一人通行的过道;走道边,一个巨大的军绿色蛇皮袋横在老式缝纫机之前,上面赫然放着两扇被卸下的窗户。窗户边堆着两个巨大的木箱,上面摆放着热水壶、杂志和一支红色钢笔。李先生坐在家中客厅
回家后,李磬将椅子横在过道中央,缓缓坐下。他指向房间角落的一组桌椅说:“这些都是文革时期资本家的东西。当时,他们被‘抄家’了,这些桌椅就被拿去卖。这个桌子和椅子都是红木的,是好东西;那两个箱子是樟木的,也不错的。我父母在市集上把这些家具陆续买回来,这些也就归我们了。”
8年前,离开上海时,李磬用铁链把红木桌椅拴在一起。“这样,别人想偷也偷不走。”然而,8年后,桌椅还在,铁链还系着,但是打开锁链的钥匙却找不到了。
坚固的铁链,或将永远拴紧这对古董家具。李先生家中被铁链拴在一起的红木家具
李磬起身,从双层床上铺摸索出一个樟木箱子,里面精心收藏着报道过他的报纸。他一张张地拿出来,在阳光下端详。其中,一篇报道题为《铁锤敲敲打打,人物跃然纸上》,正值壮年的李磬在照片里意气风发。这些报纸早已发黄,并且因为多次折叠而显得十分脆弱。房间里,李磬振动报纸,发出“哗哗”的声响,墙上的挂钟单调地“滴答”、“滴答”。
20多年前的报纸,到现在仍然保存完好;2个多月前刚办的结婚证,李磬却怎么都找不到。“你到底把它放哪里去了?”李萍有点恼怒,在两个房间里翻箱倒柜。李磬把自己的报道从头到尾读完一遍,那本关键的小红册子还是没有现身。李磬翘着二郎腿,闲坐在椅子上:“先别找了吧,三个月前的东西,马上就会出来的。”李萍白了他一眼。
晚上5点,李萍照例来到一楼的公共厨房烧晚饭。“我还没告诉我家里人我结婚了”,她缓缓说,“我小儿子经常对我说,‘妈妈,你能不能成熟一点?’你想想,他才13岁,我都53岁了。”她笑着回忆。
与李磬“闪婚”的事情,李萍希望对家里人永远保密。“我能跟谁说呢?大儿子在当兵,已经成家了,二儿子在上大三,小儿子还在上初中。他们知道妈妈又结婚了,会怎么想啊?这件事我一直不跟他们说,直到……直到他们发现为止吧。”
对李萍而言,“闪婚”更像是为了现实考虑。“也是为了过日子吧。老头人不坏的,还挺真诚的。就是家里乱一点,平时性子倔一点,有时候有点邋遢。其他都蛮好的。我这种人,能在上海落脚不容易,能这样就挺好了。”
结婚后,李萍才知道,丈夫的经济状况并不很好。虽然有一套在徐汇区黄金地段的老房子,但他每个月4000的退休金还是显得紧俏。更何况,李磬患有糖尿病,平时得买药、吃药。从原来的住所搬过来后,李萍加倍努力地做家政,试图让日子过得顺利一些。
生活似乎的确在变好。
每天早上7点,这对夫妇都会准时起床买菜。他们一般不去家旁边2层楼的大菜场:李萍说它太贵了。他们会一路走到一公里外买菜,为了抹掉2毛钱的零头和摊主讨价还价。有时,李萍会在路上挽起丈夫的手臂。再过几天,这对夫妇新婚将满3个月。早上7点,李萍挽着丈夫的手臂,出发买菜
李磬也行动起来,拾起荒废8年的画笔。他以已婚人士的身份回到宜家家居,拿上废纸,用那支红色钢笔给老人们画素描。“好久不练了,现在总得慢慢画起来。以后争取能继续‘敲画’,慢慢赚一点钱。”
平安夜的晚上5点多,一大批相亲的老人从宜家缓缓离去,将餐厅让给庆祝圣诞节的年轻人。李磬收起画具,回到小家。6点多,李萍下班,刚好回来烧菜、洗衣。3楼的小阳台上,洗净的衣服被夕阳照得透亮,手洗出的皱痕在最后的阳光下缓缓舒展。
远处是淮海路的一栋高楼。再过一会,当天色暗下,楼内的灯光将准时一齐亮起。
白天似乎结束了。但夜晚才刚刚开始。
(文中均为化名)
本期资深编辑 周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