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美国总统川普试图压乌克兰屈服来求取“和平”之后,世人震惊之下将之看作是“美国的耻辱日”,因为它放弃了道义责任,没有在国际政治中伸张正义。但如果说这是耻辱,那这不仅仅是美国的,也是欧洲的。
显然,美国在这么做的时候,没有考虑欧洲盟友的感受,只是想敲打他们自己掏钱,也不愿意像以前那样承诺保护欧洲的安全,倒是不惜打压一个为欧洲而战的国家来满足俄国熊的胃口。
这挫伤了欧洲人的自尊。事后,波兰总理图斯克在伦敦安全会议前说:“5亿欧洲人要求3亿美国人保护他们免受1.4亿俄罗斯人的伤害,这本身就非常荒唐。”
他提请注意以下事实:包括乌克兰在内的欧洲国家(不包括俄罗斯),军队人数为260万,美国130万,俄罗斯110万;战斗机数量,欧洲有2091架,美国有1456架,俄罗斯有1224架;欧洲有14400个火炮系统,美国有5000个,俄罗斯有5157个。也就是说,作为一个整体的欧洲,完全具备独力抵抗俄罗斯的军事力量。
然而,长久以来,欧洲很少被严肃地看作是一支值得认真对待的独立力量,总是被内部低效的争吵困扰,似乎连自己的事都搞不好。在简中网上,充斥着对欧洲不屑一顾的揶揄,认定这个垂垂老矣的文明已经没有意志和力量对自身的危机作出坚定的回应。
公平地说,这倒也并不完全只是愚蠢的右翼偏见。“西方的没落”这种退化论的调子,是一百多年来西欧人也一直在高唱的,近些年来更被一种难以名状的忧虑所笼罩:一个衰退的欧洲难以应对挑战,做得太少、太慢,也太被动。
1998-2005年间担任德国外交部长的约施卡·菲舍尔,在2016年底曾撰文《西方的结束》,承认希望渺茫,发出不详的预言:
欧洲太弱、太分散了,难以在战略上替代美国;而且,没有美国的领导,西方是活不下去的。因此,今天我们每个活着的人都知道,西方世界几乎肯定会在我们眼前灭亡。
问题还不止如此。西欧作为现代文明的发源地,曾以此凝聚起一种共同体意识,其核心包括现代社会模式的普遍优势和经济繁荣承诺,然而冷战后却在现实的危机面前节节败退。历史学家Christopher Clark前些年发现,西欧社会普遍不清楚该往什么方向走,弥漫着对未来的恐惧不安和无力感。
数据来源: ECFR,2022年1月在芬兰、法国、德国、意大利、波兰、罗马尼亚、瑞典民调
2022年1月,就在俄罗斯入侵前夕,一项欧洲七国民调发现,欧洲人没有准备好即将到来的危机。当被问到是否值得冒以下风险支持乌克兰时,他们分歧严重:
接纳乌克兰难民:35%反对,46%赞成
更高能源价格:38%反对,44%赞成
经济下行:38%反对,42%赞成
俄军事行动威胁:42%反对,39%赞成
这可以看出欧洲人的普遍愿望:他们可以做善后支持,但不太情愿因为支持乌克兰就让自家经济受影响,更不愿意在军事上硬扛俄罗斯。随后爆发的这场战争只是让欧洲的危机空前暴露出来,但追溯起来,其根源实际上早已种下。
由于两次世界大战投下的长长阴影,德国这个原本是欧洲心脏的国家,长久以来却无法充当主导力量,它难免唤起许多不愉快的历史记忆。当然更别提军事方面了——德军曾让整个欧洲战栗——战后德国的学者甚至都尽可能地避开国防研究。不论这在政治上多么正确,德国被阉割在现实中难免导致欧洲的力量失衡,因为原先最能抵抗俄国的力量正是德国。
在冷战时代,欧洲还不用担心这一点,因为它可以躲在“美利坚和平”的核保护伞之下,安心发展经济。吊诡的是,正是冷战的结束,带来了全新的危机——和平有时比战争还危险。
冷战后的欧洲第一次感受到战争的威胁,并不是南斯拉夫分裂,那些巴尔干小国的内部冲突尽管血腥,却不会外溢,真正的威胁是俄罗斯的重新武装,当普京的切香肠战术从车臣、南奥塞梯,一路切到克里米亚、乌克兰的时候,欧洲人终于迟迟醒悟过来。
2014年,当普京兵不血刃占领克里米亚半岛后,西方没有做出什么有力的回应,但第一次激起了欧洲人对俄罗斯力量增长的警惕。
英国《金融时报》在调取欧洲各国军费后忧心忡忡地发现,俄罗斯在2002-2012年间的军费暴增126%,不仅远超任何一个欧洲国家,像德国、法国、意大利、西班牙期间甚至还下降了。
应该说,冷战后包括俄罗斯在内的各国,都在全球化的暖流下熔化了自己的“钢铁洪流”,但西欧一些发达国家弱化得远为激进,几乎到了自废武功的地步。
德国对欧洲防务具有典范意义,因为统一后的德国是毋庸置疑的欧洲中心和第一大国。然而,1993-2013年间,军队作战人员骤减近80%,坦克-93%,装甲车-84%,火炮-90%。
在冷战后的世界里,军事是一个禁忌词。没有哪个政治家会不识趣地提议增加军费,那注定不受选民待见,何况,既然有美国大兵保护,何必要花那个心思?
美国在战后也一直控制着欧洲的军事工业,以免它形成完整的军工产业链,挑战美国的地位。尤其为了防止德国军事力量死灰复燃,有些关键的武器和零部件不允许德国制造,例如火箭、航空发动机(前不久解冻了,但不许制造叶片),陀螺仪……
现在,为应对当下的挑战,“欧洲防务2.0”已紧急启动,德国在二战后首次有机会重建一个庞大的军工体系,足以武装百万欧洲军队。德国民众忽然发现,公交车车身竟然出现了德国联邦国防军广告,这在不久之前都是不可思议的事。
讽刺的是,这都要得益于美俄两大国的刺激:在俄罗斯的威胁和美国抛弃欧洲的羞辱之下,欧洲终于被迫走向独立自主,出钱出力强化欧洲防卫自主能力,组建欧洲军队来应对严重的外部威胁。这当然是危机,但也堪称历史性机遇。
一旦欧洲国家的军事机器动员起来,其潜力之大是俄罗斯无法比拟的。2023年欧洲防务集团(EDA)27国的军费总额为2790亿欧元,是俄罗斯(840亿美元)的三倍多,占GDP的比重仅为1.6%,而俄罗斯已占到GDP的5.86%之多。仅从数字就不难看出,当战争进入持久消耗阶段,俄罗斯面对欧洲其实是没有胜算的。
一旦欧洲形成这样的自主防卫能力,乌克兰在欧洲的援助之下顶住俄军进攻,美欧同盟乃至北约也就走到尽头了。前北约欧洲盟军最高司令詹姆斯·斯塔夫里迪斯比称,人们可能正见证北约的“最后几天”和新的“欧洲条约组织”(OTAN)诞生。为预备好解决美军撤离带来的安全漏洞,即将出任下届德国总理的默茨,日前呼吁英法“核武共享”,这不仅是德国将在战后首度“拥抱核武”,还是德国重新崛起为大国的良机。
像欧洲这样内部高度多元的组织,要形成一股合力确实不是一般的难,而最好的契机,就是一个低烈度的、可控的外部长期威胁存在。俄罗斯当初如果速战速决或见好就收,那么欧洲要加强凝聚力、走向防务独立恐怕都不够,但现在战局的长期僵持,刚好给了欧洲足够多的时间。
眼下还不清楚这会带来什么样的长远变动,因为这不止是地缘政治和军事的问题,还会产生经济和政治影响:在欧洲政治光谱里,军队向来与国家、民族、宗教等一起,是极右翼的象征,这会推动欧洲进一步向右转吗?
不论如何,这场战争不仅是为乌克兰的独立自由,也是为了欧洲的独立自主。我们正在见证这一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