葱油饼
张仕光

在我的家乡皖西北阜阳一带,季节更迭的痕迹极其明显。每年一入冬,凛冽的寒风便让地里的蔬菜停止了生长的脚步,大地仿佛陷入了沉睡。而当春天的暖阳温柔地洒下,万物如同被施了魔法一般,迅速复苏。那些熬过寒冬的蔬菜,像是憋足了劲儿,你追我赶地疯长起来。其中,过冬的大葱最为突出,经过一个冬天的蛰伏,在初春时节缓缓苏醒。它们生长的速度极快,几乎一天一个样,如果不及时采摘食用,很快就会长出种子,那时口感便会大打折扣。



于是,每到春天,家乡的人们便会把大葱从地里拔出,切成细碎的葱花,均匀地撒在擀好的面皮上,再淋上油、撒上盐,仔细地叠好,切成大小适中的块状,放入锅中蒸熟。短短几分钟,伴随着葱香与油香的葱油饼就新鲜出锅了。那香气瞬间弥漫在空气中,成为了家乡春天独有的味道,承载着人们对季节变换的感知和对美食的热爱。

1981年10月,年仅十六岁的我,怀揣着满腔热血和对军旅生活的憧憬,光荣地加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在汽车和火车的阵阵笛声中,夹杂着我对这片土地深深的情感,含泪告别了家乡的父母和亲友,踏上了漫长的征程。经过一个多月的颠簸,我终于抵达了位于雪域高原的西藏日喀则和平机场。

彼时的日喀则,虽名为市,规模却远不及内地的一个镇子。围绕着庄严肃穆的扎什伦布寺,仅有一条街道、一家新华书店和一个用铁皮做房顶的百货公司,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像样的建筑,更别提宾馆和饭店了。即便如此,这个小小的地方,离我所在的部队驻地仍有40多公里的距离。中尼友谊公路从部队驻地穿过,可所谓的公路,不过是在地基上铺上鹅卵石,车辆驶过,便会扬起漫天沙尘。

时光匆匆,转眼到了第二年的三月份。高原恶劣的环境开始对我的身体发起了“挑战”。由于长期处于缺氧状态以及缺乏维生素,再加上连续几天值夜班的劳累,我的身体发出了警告,牙龈发炎又肿又疼,连正常吃饭都成了奢望。吃了几天消炎药后,疼痛虽稍有缓解,但依旧无法正常嚼食。无奈之下,军医给我开了转院诊断书,让我前往日喀则城里的陆军第八医院检查治疗。

当时,从机场到日喀则城里交通极为不便,唯一的交通工具是场站每天派出的解放牌卡车,主要用于各连队采买、临时办事,收取报纸和信件,顺便取送电影胶片。卡车上午出发,下午返回,中午饭需自行解决。那些干部和老同志到城里办事,大多会找熟人或老乡解决吃饭的问题。如果是新兵,人生地不熟,只能在市里唯一的百货公司买点饼干,勉强充饥。

虽说只有四十几公里的路程,但大解放卡车在那布满鹅卵石的路上行驶,到城里却需要近两小时。卡车上午九点出发,我到下车点时已快十一点。跳下车后,我拍了拍身上落满的沙尘,一边打听着路,一边朝着八医院走去。等我赶到医院,找到牙科时,已经十二点左右,医生们都下班了,告诉我下午再来做检查。我无奈之下,只能在医院门口等待,中午饭自然也没了着落。好不容易熬到下午上班,值班医生认真地为我做了检查,结果却让我郁闷至极——我的牙齿已经全部坏掉,只要稍微有点上火,牙龈就会肿痛,只有拔掉才能彻底解决问题。可当天医院没有时间安排拔牙,只能等第二天准备好器械后再进行。我满心无奈,只能计划第二天再来。然而,当我急匆匆赶到集合点准备回去时,意外发生了——交通车已经开走了。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让我手足无措,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日喀则城里既没有宾馆可供住宿,我作为一名战士,每月只有11元的津贴,而且当时身上也没带钱,中午还没有吃饭……就在我惊慌失措、孤立无援之时,我突然想起一起入伍的战友曾提起过,安徽援藏医疗队有一位姓温的医生,是我们家乡人,就在日喀则地区医院。走投无路之下,我只能硬着头皮去碰碰运气。

幸运的是,我在地区医院问了两个人后,就顺利见到了温医生。温医生当时四十多岁,中等身材,身形偏瘦,穿着一件半旧的蓝色中山装,说话不紧不慢,眼神中透着和善。他见我一脸焦急,便询问我是谁,找他有什么事。我把自己当时的窘迫处境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并说明我是他的小老乡。温医生听后,热情地握住我的手,说道:“没问题,别担心!正好有个病房空着,晚上你可以住下。”接着,他又说地区医院没有食堂,大家都是自己做饭,还说正好可以做饭给我吃。说着,他便带着我来到病房,让我先休息一下,他去准备饭菜。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在病房里饿得饥肠辘辘,这时,温医生走进来喊道:“小张,饭好了,走,吃饭去!”我立刻起身,跟着他来到他的临时住处,这里同时也是他的伙房。只见高压锅正噗噗地冒着热气,空气中弥漫着阵阵浓郁的葱香味。我不禁怀疑自己的鼻子是不是出了问题,要知道,在海拔4000米的日喀则,新鲜蔬菜极其稀缺,常年供应的只有脱水蔬菜和便于储存的大白菜、莲花白、土豆等。葱在这儿可是稀罕物,怎么会有这么浓烈的葱香呢?我正疑惑着,温医生用凉水冲浇着高压锅盖,以便快速降温。

随着气压逐渐降低,高压锅不再喷气。温医生打开锅盖的瞬间,一股浓烈的葱香扑鼻而来,我看到一块块热气腾腾的葱油饼整齐地排列在篦子上。

那一刻,我愣住了,离开家乡两年多,我从未闻到和见到过葱油饼,而此刻,它竟如此真切地出现在我眼前。温医生一边用筷子夹饼,一边告诉我,这是援藏医疗队从拉萨过来时,特意从内地给他带了几颗葱。今天为了招待我这个小老乡,他把这些葱全部用来做了家乡的葱油饼。他说着,用筷子给我夹了一块。接过葱油饼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再也不受控制,扑簌簌地流了下来。离开家乡这两年,从16岁起就来到这雪域高原,站岗值班的艰辛、对家乡亲人的思念,以及当天遭遇的种种困境和委屈,所有情绪一股脑地涌上心头,让我难以自已。温医生看到我流泪,先是微微惊愕,随后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问道:“怎么了?想家了?”我努力噙着泪水,用力地点了点头。他接着说:“赶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我缓缓咬下一口葱油饼,细细品味着这久违的家乡味道,仿佛所有的思念都随着这一口口的食物,融化在口中,直抵心底。

四十多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般转瞬即逝。在这漫长的岁月长河里,我走过许多地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经历了数不清的事。这些或平淡、或精彩的过往,共同编织成了我丰富的人生画卷。我品尝过山珍海味,那些精心烹制的佳肴,摆盘精致,味道醇厚;也尝试过街头巷尾的特色小吃,它们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各有独特的风味。

然而,无论岁月如何流转,无论品尝过多少美食,记忆中那几块葱油饼的味道,始终萦绕在我的心间,挥之不去。它们不仅仅是普通的食物,更饱含着家乡的独特风味,承载着温医生给予我的温暖情谊。每当回忆起在日喀则的那个夜晚,昏黄的灯光下,热气腾腾的葱油饼散发着浓郁的葱香,我的心中便涌起一股暖流。那几块葱油饼,已然成为了我心中最难忘的味道,化作一段永恒的记忆,深深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任时光侵蚀,也无法磨灭。

那之后的第二天,我顺利地拔了牙。因为担心赶不上交通车,我没来得及向温医生告别,便匆忙赶到集合地点,回到了场站。不久后,上级安排我到拉萨参加报考军校的文化补习班。凭借着努力,我顺利被空军通信学校录取,离开了西藏,前往军校读书。在此后的日子里,我多次打听温医生的消息,却始终没有结果。从部队转业回家后,我专程去他的老家打听,可惜的是,等来的不是温医生,而是一个噩耗,他因病去世多年了。没能再次见到他,成为了我心中永远的遗憾。

2023年,应朋友邀请,我重返西藏,特意前往日喀则故地重游。眼前的景象让我大为震撼,祖国边疆的建设和发展可谓日新月异。如今的日喀则,城市规模比以前扩大了好几倍,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鳞次栉比。各式各样的宾馆饭店豪华气派,火车、飞机等交通工具让这里与世界各地紧密相连。一条条宽敞平坦的柏油路向远方延伸,来自全国各地的美食琳琅满目,吸引着络绎不绝的游客。夜晚,在璀璨灯光的映照下,整个城市美轮美奂。在这番情景的催动下,仿佛有那一瞬间失了神,晚风轻拂过我的脸颊,思绪也跟着飘荡起来,想起我那青涩稚嫩的16岁,想起温医生那齿颊留香的葱油饼,想起自己当年在这片土地上战风沙、斗严寒,保卫边疆的无悔青春,想起.……

昔时少年今鬓霜,故地重游心欢畅。

喜看高原新景象,无悔青春献边防。



(注:本文插图均来自网络)

作者: 


张仕光:1981年入伍,在驻藏空军某部服役二十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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