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在京期间,遇到光绪七年三月初十日(1881年4月8日)慈安太后逝世之事。有一种说法认为,正是由于左宗棠在慈安太后逝世一事上表现不当,引起慈禧的猜忌,才被外放两江、变相赶出军机处。
兰州市博物馆里的左宗棠雕塑
是否真的如此呢?
左宗棠正月底到京时,接见他的是慈安太后。当时,慈禧太后正在病中。在给山西巡抚冯展云的信中,左宗棠曾说,“安圣谕及二十年忧劳,声泪具下;禧圣则因忧成疾,至今尚未临朝”。而据慈安太后对左宗棠所说,慈禧此番生病,主要是忧心伊犁局势以及中俄可能开战所致,“禧圣之病实缘俄事而起,勉以国事全赖王大臣襄赞”。而根据署兵部侍郎王文韶日记,慈禧此番生病时间长达一年半,直到六月二十五日(7月20日)才痊愈,“禧圣喜报大安,医者薛福辰、汪守正等分别加恩有差,自上年二月至今,历时将一年有半,中外臣民,同深祷祝,自此慈躬康豫,锡福无疆,天下人心为之大慰矣”。
慈安去世的情形,左宗棠在给杨昌濬的信中有过记述,“忽于初十夜子刻得宫报,慈安皇太后于是夜戌正病危,比戴星奔往,则已升遐矣,计辍朝甫一日耳”。戌时为19时至21时,戌正为20时,由此可知,慈安病危之时是晚上8点;让左宗棠等进宫的“子刻”则是23时至凌晨1时。当时负责为光绪帝教课的翁同龢在三月初十日的日记中记载:“子初忽闻呼门,苏拉李明枯、王定祥送信,云闻东圣上宾,急起检点衣服,查阅旧案,仓促中悲与惊并。”王文韶三月十一日的日记,也记载了慈安去世一事,“子初得报,东圣病危,即起进内,寅初乾清门始开,较往日迟二刻,奏事太监出,惊悉仙驭已于昨日戌刻升遐,仓悴生变,哀号何极”。左宗棠、翁同龢、王文韶三人,所说的子刻、子初大体相差无几。至于去世的时间,左宗棠所说的“戌正”、王文韶所说的“戌刻”,和清宫档案所记述基本吻合,“壬申(初十日),慈安端裕康庆昭和庄敬皇太后疾大渐。上诣钟粹宫,侍奉汤药。戌刻慈驭升遐”。
翁同龢在日记中还记下了慈安脉案、药方和病情进展状况,可以从中了解慈安发病过程:“晨方天麻胆星;(脉)按云类风痫甚重。午刻一(脉)按无药,云神识不清、牙紧。未刻两方虽可灌,究不妥云云,则已有遗尿情形,痰壅气闭如旧。酉刻一方云六脉将脱,药不能下。戌刻仙逝。”这也证实慈安当晚8点左右逝世。
以现代医学分析,慈安应是死于心脑血管疾病,属于正常死亡,而非传言所说的慈禧下毒。因为,根据翁同龢日记,此前慈安的病曾发作过多次。《翁同龢日记》就记载过两次:一次是同治二年二月初九日(1863年3月27日),当时慈安26岁,病了24天,“慈安皇太后自正月十五日起圣躬违豫,有类肝厥,不能言语,至是始大安”;另一次是同治八年十二月初四日(1870年1月5日),时慈安33岁,“昨日慈安太后旧疾作,厥逆半时许。传医进枳实、莱服子”。“有类肝厥,不能言语”“厥逆”等。由此可知,慈安的病症为中风、脑供血不足。这次,由于慈禧生病,慈安一人独理朝政,承担着巨大的压力,身心疲惫在所难免。慈安在发病的前一天,根据《述庵秘录》记载,“两颊微赤”。虽然自我感觉无大碍,但从这一面色判断,慈安此时“肝阳上亢”,可能已经血压很高,直接诱发脑中风甚至脑出血。
徐珂在《清稗类钞》中说,得知慈安太后去世后,左宗棠曾对慈安暴病而死提出质疑,因此得罪了慈禧,很快被赶出中枢、外放两江。“自孝钦(慈禧)后寝疾,数日间,皆孝贞(慈安)一人召见。于时左宗棠方长军机,次晨入内,与同列语孝贞病状,左顿足大声曰:‘吾昨早对时,上边语言清朗周密,何尝似有病者!即云暴疾,亦何至如此之速耶!’爷恭王在座,亟以他语乱之。未数日,出督两江之命下矣。盖内侍在旁诇察,已以左语入奏也”。
左宗棠是否真的说过这样的话呢?据《王文韶日记》,初九日慈安身体就有不适,虽坚持上朝,但已减少了接见外臣的批次,“初九日(4月7日)晴大风。入对不及刻,东圣欠安,撤覆带记名之谦贵、福谦两起,见面时请撤也,辰初二刻散直”。而根据翁同龢和王文韶的日记记载,初十日,慈安太后因病没有上朝——翁同龢说,“慈安太后感寒停饮,偶尔违和,未见军机,戈什爱班等皆请安,余等稍迟入,未及也”。王文韶也说,“初十日(4月8日)晴。东圣欠安未愈,(外感触动痰饮旧疾,)未叫起办事递奏片,韶入直后第一次也”。这是王文韶入值军机3年多来,慈安第一次不上朝,“回忆自入直至今三年有余,只昨日未能见面耳”。可知慈安病势非轻。
三月初九日、初十日两天左宗棠都入值,那他应该知道慈安生病之事,早有心理准备,不至于说出“何尝似有病者”这样的话语。并且,慈安三月十一日病逝,初十日并未召见军机大臣,因此,《清稗类钞》所记“左宗棠说昨日早晨曾见慈安”并不属实。
王文韶日记手稿
其次,《清稗类钞》在同一词条中所记诸事多有谬误:比如“自孝钦后寝疾,数日间,皆孝贞一人召见”——其实慈禧自上年二月生病以来,基本不召见军机而是处于养病状态,因此由慈安和光绪帝召见军机,已是很长时间而不是数日。再比如“恭王在座,亟以他语乱之。未数日,出督两江之命下矣”——其实,当时恭亲王并未在场,而是正在昌平为其福晋办理丧事,得知慈安驾崩后直到三月十一日下午才赶回。这点,王文韶记载颇详,“是日恭邸适在昌平州办葬,申正赶回,已大殓矣”。“申正”为下午3时到5时。再比如“未数日,出督两江之命下矣”——左宗棠被任命为两江总督,是在九月初六日,距慈安太后去世已经过去将近半年时间。
关于慈安逝世细节这类宫闱秘事,左宗棠只在与好友杨昌濬的通信中略为提及,这也显示出他的谨慎。信中,他对慈禧十分关心,并未流露出任何怀疑之意,“宫府臣僚悲恸罔极,殡殓时及梓宫升寿宁殿,哭临雨泣不期而然……幸禧圣渐就康复,王大臣同请临朝节哀视事,已允照办。然非俟大安,不能如常接见。弟随同瞻觐,窃见圣容憔悴迥异从前,时深惴惴”。
慈禧的病,直到这年五月才慢慢好转。在给友朋的信中,左宗棠也不时通报慈禧的身体状况,“禧圣渐就康复”,“禧圣五月内可报大安”。
从慈禧方面,对左宗棠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猜疑和忌恨。
王文韶在日记中记载,六月二十日(7月15日)这天,慈禧召见军机大臣,宣布病愈,将于二十五日(20日)正常视事。当天,由于左宗棠跪的时间过长,体力不支,慈禧还特意恩准左宗棠提前退朝,并专门让王文韶和兵部尚书景廉把左宗棠扶起来,细心地嘱咐他们看着左宗棠下台阶,“是日天气甚热,跪至一刻余,季相惫不能支,恩谕先退,余与秋坪两人扶之始起,仍奉谕视其下殿阶,圣心始安”。
从七月到八月,左宗棠先后三次请病假、两度请求开缺。如果慈禧对左宗棠有所不满,完全可以顺水推舟开去左宗棠各项差使。但慈禧非但没有,反而将有“天下第一肥缺”之称的两江总督之职交与左宗棠。十月初六日(11月27日)销病假时,慈禧曾召见左宗棠,“天颜甚怡”。在给杨昌濬的信中,左宗棠详细地描述了这次召见的情形:谈及为何授予左宗棠两江总督之职,慈禧说:“若论公事繁难,两江岂不数倍于此?以尔向来办事认真,威望素著,不得不任此重寄。尔可择用妥人,分任其劳。”这次召见,历时将近两刻钟,相当于现在的半个小时。担心左宗棠劳累,慈禧还很体贴地让他先下去休息,嘱咐左宗棠如果还有其他的事情,想好之后由王大臣代奏,“尔如难支,亦可稍歇,与王大臣从容商议,再由其代奏”。慈禧的关怀,让左宗棠十分感动。在给杨昌濬的信中,他就感慨,“所以体恤者无弗至也”。
因此,左宗棠冒失说出慈安暴亡而被慈禧猜忌、报复的说法,并不符合史实。慈禧将左宗棠外放两江,主要是考虑他性格耿介、不太适合在中枢工作。与此同时,两江作为国家财赋重要来源地,有左宗棠这样的重臣坐镇,慈禧也感到放心。
本文摘自《孤勇:左宗棠新传》,澎湃新闻经出版方授权刊载,标题为后加。
《孤勇:左宗棠新传》,刘江华/著,岳麓书社,2025年2月版
来源:刘江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