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 冬晓】
这大概是迄今为止最“水”的一届奥斯卡了。尽管近些年来鲜少有人会拒绝接受奥斯卡江河日下的现实,却没有人会意料到它低空俯冲的幅度如此之大。
早在最有分量的四个大奖: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女主,最佳男主出炉前,其他偏技术类奖项陆续尘埃落定时,就隐约让人产生了一种不详的预感。当一场颁奖典礼过于强调雨露均沾,井然有序的堪比分蛋糕,这通常意味着要么佳片荟萃、神仙打架,要么水货云集,评奖组委会只能闭着眼睛矬子里面拔将军。
事实也确实如后者这般,本届奥斯卡在平庸,准确地说是乏善可陈上创造出了独属于它自己的高光一刻。在一连串的参选影片中,只有寥寥几部得到主流社会的广泛关注又或是攫取到优异的票房,剩下的,如果不是被送来参加奥斯卡评选,恐怕在大多数观众的认知中都处于查无此片的状态。
早在组委会公布各项提名之初,就有网友发出灵魂拷问:“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这些电影,他们都是从哪里来的?”有趣的是,专业影评人却丝毫不吝惜对这些影片的溢美之词,助力他们在各色电影节上成功刷下各项大奖。
这反映出观影群体之间的分裂从未像今天这样明确。烘托行业风向的专业影评人和拿钱投票的观众之间的广袤区隔,原来不止存在于一天要完八百遍的的内娱,也静静蛰伏在许久掌握了现代主流文化话语权的好莱坞。
本届奥斯卡最大的赢家,《阿诺拉》正是对此最好的注解。它囊括了最佳剪辑、最佳剧本、最佳导演、最佳女主角以及最佳影片五项大奖,被营销号肤浅且一厢情愿地美化为600万美元小成本独立电影以小搏大的神话,实际上不过是一部被标签和刻板印象填充,用以展现白左精英导演对边缘人群廉价同情心的学生习作。
《阿诺拉》讲述的故事并不新鲜,俗套地早已被塞进各类指导剧本写作的初级课本中。这是一个灰姑娘的故事,一个跳脱衣舞的女孩阿诺拉意外在工作中意外结识了俄罗斯富二代万尼亚,双方各取所需,维持了一段时间的交易关系。直到有天在酒精、药物的作用下,万尼亚在床上向阿诺拉求了婚,他们鲁莽地在拉斯维加斯举行了一场私人婚礼。天真地阿诺拉以为自己遇到了可以托付终生的良人,便从夜总会辞职,搬进了万尼亚的豪宅做起了他的太太。
然而,得知儿子娶了一个性工作者的俄罗斯军火富翁勃然大怒,他们拒绝接受这段婚姻,并派出专业人士前往美国解决这个麻烦。阿诺拉在和这些反对自己和万尼亚婚姻的人不断抗争中认清了丈夫的真面目,他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爱自己,只是把自己当一个临时乐子,可以随意抛弃。
失望的阿诺拉和万尼亚结束了这场梦幻的闪电婚姻,她从豪宅搬出回到了自己原本破旧的公寓。电影的结尾是阿诺拉在车上用身体报答帮自己拿回钻戒且对自己有好感的万尼亚的保镖,她在拒绝了对方的亲吻后泪流满面,二人紧紧相拥。
整部影片充满了主创团队对性工作者生活的扁平化式意淫,以及对物化自己身体的肯定和轻视。导演打着展现边缘人士生活的旗号,毫不避讳地在影片最开始就正面展现脱衣舞女服务客人们的轻松神态。它暗含了一种逻辑,身体理应被买卖,人不需要为此感到羞耻和不安,自由的寓意高于一切,生活在开明社会的人当然能自由的支配自己的身体,哪怕拿它作赚钱的工具。
于是在导演的“很多性工作者给了我们灵感进行创作”的指导方针下,你能在这部影片里看到和脱衣舞女郎打成一片夜总会经理,规整有序的排班制度,甚至当阿诺拉表示自己要结婚所以辞职不干的时候,她表现出的潇洒像是不过辞去了一份在超市收银的兼职工。在这里窥探不到任何性工作对人的剥削和压抑的痕迹,导演用镜头语言告诉观众,脱衣舞女作为一份工作,唯一的缺陷大概是赚太少,只能让阿诺拉住在靠近铁路的廉价公寓。
《阿诺拉》:脱衣舞娘的童话爱情破灭记
被打上女性主义旗号的《阿诺拉》不是当今社会认知的进步,而是一种倒退,因为向下的自由不是真正的自由。毫无节制的、没有美感的、大尺度的暴露床戏充斥着影片的前三分之一,而它们所能提供的全部信息用一句话概括就是“俄罗斯富二代保养了一个脱衣舞女,没日没夜地同她在床上翻云覆雨”。
在导演洋洋自得的创作中,阿诺拉被塑造成一个有独立人格的女孩。她渴求的不是金钱,而是爱情,所以当爱情得不到回应时,她选择保护自己的尊严离开。有人将这部电影比作现实版的《风月俏佳人》,认为它展现出了企图通过婚姻来跨越阶级的荒诞,揭露了社会阶级固化的残酷,却在无意间回避了追求爱情和追求婚姻的根本性不同。
爱情之于艺术题材的创作,特别是对于深陷囹圄的女性,往往代表着自我意识的觉醒,在认识到爱的一刻,尊严便悄然萌生。因此在《风月俏佳人中》,女主角面对男主角出钱包下自己好让自己不用再流落街头的提议反应非常冷淡,因为她认识到他的怜爱对自己没有任何意义,她在对方的眼中依旧是个妓女,只不过以前她是所有人的妓女,而在今后她只是他一个人的妓女。《风月俏佳人》中这段女主角淡然拒绝男主包养提议所展现出的力量,要远胜过阿诺拉在前往拉斯维加斯的飞机上幻想而喷发出的暴怒。
导演坦言自己无意把阿诺拉塑造成一个圣女,但他的确按照自己毫无依据地想象,把阿诺拉塑造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恶毒地想,这很可能是他本人对于女性不该拥有智商的恶毒诅咒)。她所期望的爱是嫖客在毒品作用下的一句冲动告白,而她所表现爱的方式就是用性去捕获对方投注在游戏机上的注意力。如果说婚前作为脱衣舞女勉强算得上拥有一份自食其力的工作,那么婚后作为万尼亚妻子的她,已经退化成了对方窝在沙发上的一枚人形挂件。至此,阿诺拉作为人所拥有的一切在陷入爱情后被全部抽空。她在等待一场拯救,而她作为人的主体性不能存在于被拯救之后。
救风尘类型的影片自诞生至今,就承载着创作者们在道德上自我感动的臆想,而多年来一直都被更加现实主义的视角所批判。如今,好莱坞电影工业在新自由主义的裹挟下,把它拉扯入了另外一个全新的极端:在这里,风尘女所遭受的真实苦难不能被呈现,资本社会中对人身体的异化和剥削被粉饰为独立意识的自我选择。他们的生活塞满了性、毒品、酒精、金钱等符号,但导演对此表示尊重,因为在他看来那不过是一种人为的生活态度。
这倒是为观众理解《阿诺拉》在奥斯卡的大获全胜提供了另一个视角,当错误不能被人为修正的时候,或者修正要付出更多代价的时候,文化产品的作用就自然而然地具有了提供更加温柔和平静解释的功能。因为解决不了毒品泛滥,所以为了少死一些人,政府应该设立清洁安全的注射中心;因为解决不了性交易发达,所以为了少一些人染病,政府应该发放免费的节育用品并提供免费的治疗药剂;因为解决不了阶级固化,所以为了少让人一些人愤怒,政府应该编造庞大的美国梦,并且拐弯抹角地告诉每个人:你的失败只是因为你不够努力。
如果说四十年前的好莱坞拍出《风月俏佳人》代表着冷战结束后,以美国为首的资本主义国家对自我的修复和正义性的肯定,那么四十年后选出《阿诺拉》则代表着霸权崩塌中的美国已经失去了对以白人基督教为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捍卫和控制。这种不可持续的自我欺骗,通过华丽的视觉语言被包装成私人的存在宣告,空洞的好似主创人员在台上感谢性工作者们的获奖感言。
《阿诺拉》当然不是唯一一部享有这种虚无特质的影片,拿下最佳男主角的《粗野派》也不遑多让。躲避战乱的男主角远渡重洋来到纽约,在妻子和侄女生死未卜的情况下,身无分文的他下船后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当地的妓院。该片用大量的电视广告镜头和旁白夸耀着曾经的美国奇迹,不断重复着宾夕法尼亚是全美最宜居的州,宾夕法尼亚拥有全美最高的住房率。因而男主角对这座城镇社区的建造,可以被视作为对美国美好时代的一次塑造、融入,他从欧洲逃离奔向美国,似乎在印证着关于彼时文明的流向。
然而,这种对昔日强大的追忆,在如今宾夕法尼亚走向衰败的现实下,被衬托成了一种滑稽的自吹自擂——美国人在朝鲜战场大杀四方、以色利人拥有在中东建国的神圣权力,这些从环境背景音里飘出来的作为点缀的新闻播报,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是一个自顾自地粉饰太平又滑稽可笑的好莱坞,一如它背后的美国,唯一不变的是他对于外族的傲慢和不屑,这点在另外一部热门影片《艾米利亚·佩雷斯》中得到了尽情书写。导演指挥着一帮操着蹩脚西班牙语的演员,把墨西哥描述成美国边境另一边毒品泛滥和跨性别风行的土地,全方位地展示着什么叫以己度人。
过去,好莱坞的分歧通常被总结为意识形态上的,如1994年-1995年的神仙打架,被影迷们津津乐道至今的无冕之王《肖申克的救赎》,大战美国乡下人的劝世恒言《阿甘正传》,但无论如何,它所代表的仍然是占据社会主流的中产阶级审美。而今天,好莱坞的分歧已经演化为创作者和观众间的,人们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时刻,全英语圈的电影制作者们联合起来,为抚平社会中多数对于无法改变现状的焦虑,前赴后继地拍摄出一部部的影像海洛因。
分歧已经扩大到了水火不融的境地,它将电影工业的参与者和电影工业的消费者们对立起来。即便是在被大家嘲讽“外国电影自动+1分”的自我标榜文艺先锋和与国际品味接轨的某影评平台上,本届奥斯卡最佳影片《阿诺拉》也只收获了6.9的高分,甚至在颁奖结束后,还下降了0.1。
喊了这么多年,每每评出争议奖项就要被拉出来游街的“好莱坞要完”的口号,终于在2025年照进了现实。
大约好莱坞的确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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