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760 号犯人》

古巴的东南端关塔那摩湾有一座美军军事基地。震惊世界的“9·11”事件发生之后,这里增设了一座拘押营来关押疑似的恐怖分子。关塔那摩湾拘押营以反恐为目的而设,却传出了未经审判就任意拘留囚犯,甚至对囚犯实施酷刑的丑闻。“关塔那摩”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今天分享的这篇真实故事《“关塔那摩”把他们变成了什么?》的两位主人公曾在“关塔那摩”共度过八个星期,一位是施刑者、前美军审讯官 X 先生,一位是受刑者、疑似恐怖分子的穆罕默杜·乌尔德·斯拉希。

在原本的故事模板里,X 先生是正义的执行者,如果能让斯拉希说出点什么,就可以阻止下一次重大袭击,斯拉希则是邪恶的恐怖分子;结果却令人意外,斯拉希在被关押十四年之后因证据不足重获自由,摇身一变为家喻户晓的社会活动家,控诉美国侵犯人权的行为,X 先生倒患上了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他们的人生都被“关塔那摩”改变了。本文的两位记者分别于 2017 年和 2020 年拜访了两位当事人,并遵循他们的意愿,帮助他们开展了一次视频对话。时隔多年之后,他们如何看待自己在“关塔那摩”的经历?想象中的和解会到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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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塔那摩”把他们变成了什么?(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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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巴斯蒂安·贝布纳、约翰·格茨

译者:庄亦男‍‍‍‍

这个在关塔那摩湾拘押营(下简称为“关塔那摩”)中自称“X 先生”的人,在施刑时总是戴着套头面罩和反光太阳镜,被他折磨的人无法看见他的脸。此刻,事情过去十七年,这个胡子花白、颈后有文身的光头男人,正站在美国某地的自家车库里,用那双大而有力的手揉捏着陶轮上的一块灰棕色黏土。这只即将诞生在他手下的陶罐显然不会特别精美,但他说他眼中的艺术就是这样,他更容易被丑陋的东西吸引。

要不要接受采访,重提当年发生的事情,X 先生考虑了很久。这会使他成为第一个公开谈论自己所作所为的关塔那摩施刑者。我们与 X 先生就此交换了许多封电子邮件,终于在 2020 年 10 月的这一天站在了他的面前。在几个小时的采访中,X 先生向我们详细描述了他那项残酷的职责。我们告诉他,当年受他虐待的那个人也有意愿同他对话。X 先生回答道,一方面,在过去的十七年里他其实一直渴望着这样一场谈话,但另一方面,他害怕面对他,这种恐惧也持续了十七年。他还需要半个小时再斟酌一下,而制作陶器能让他更加专注地思考问题。

那个愿意与他交谈的人名叫穆罕默杜·乌尔德·斯拉希,是 2003 年夏天关塔那摩最重要的囚犯。据了解,被关押在那里的将近 800 名囚犯中,找不出另一个像他一样遭受过如此残酷折磨的人。

有些事件会决定一个人生平经历的写法。它们或许只是漫长人生中的短暂片段——比如这个案例中的事件只持续了八个星期,却展现出一种影响深远的力量,使之前的一切沉入遗忘,又把之后的一切全都笼罩在自己的淫威之下。

时间回到 2003 年夏天,当时 X 先生三十多岁,是隶属美国军方的一名审讯官。他是所谓特别项目小组的成员,他们的任务就是让斯拉希彻底屈服。情报人员确信这个始终顽固地保持沉默的囚犯掌握着重要信息,如果能让他开口,他们或许就能阻止下一次重大袭击,甚至发现乌萨马·本·拉登的下落——他是当时世界上的头号通缉恐怖分子,基地组织的领导人,2001 年 9 月 11 日恐怖袭击的主谋。


纪录片《转折点:911 与反恐战争》

这个小组的使命是战胜邪恶。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它使用了另一种邪恶。

X 先生总是在晚上进行刑讯。斯拉希的沉默持续了一个又一个晚上,他便尝试了一种又一种新酷刑。他说,折磨人到头来是个创造性的过程。他的详细描述听得人几近窒息,他自己也在讲述过程中多次哽咽。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摇摇头,停顿片刻,然后捋一把自己的胡子,强忍着泪水说道:“伙计,这一切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从他讲述这段经历的神态上来看,你很难相信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事实上,这一切确实还没有结束。X 先生说,他几乎没有一天不想起斯拉希,也没有一天不被他在睡梦中纠缠。斯拉希案件影响了他的整个人生,并且是在最坏的意义上。

X 先生说,他永远也不可能忘记当时的一场审讯,他的灵魂在那一刻已经被深深地毒害了。那天夜里,他走进审讯室,看到穿着橘黄色连体囚衣的斯拉希坐在椅子上,身材矮小、瘦骨嶙峋,被一根锁链拴在地上的金属环上。而身材高大、肌肉发达的 X 先生,这一回又有了新的主意。他任由自己沉浸在失控的狂怒之中,疯狂地吼叫,抄起椅子扔向房间的另一头,然后用拳头猛砸墙壁,把纸张扔到了斯拉希的脸上。斯拉希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

X 先生说,他之所以无法摆脱那一刻的阴影,并不是因为他在斯拉希眼中看到了恐惧,而是因为他发觉自己在享受这一刻,在享受自己看到的恐惧。看到不住颤抖的斯拉希,他有一种类似达到高潮的快感。


电影《760 号犯人》

穆罕默杜·斯拉希如今年届五十。2020 年 12 月,也就是我们拜访 X 先生两个月之后,他站在大西洋边的海滩上,看着层层海浪拍碎在毛里塔尼亚的岩岸上,他身后不远处,就是一望无际的撒哈拉沙漠。斯拉希身穿毛里塔尼亚长袍,包着头巾,它们的颜色都与他头顶的那片明蓝天空一致。他眯起眼睛望着大海说道,如果从这里一直向西航行,就能到达古巴的东南端,那里就是他被关押了十四年的地方。

斯拉希获得自由已经五年了。但就像 X 先生一样,他也没有从关塔那摩的那段经历里彻底走出来。如今,他回到了沙漠边缘的毛里塔尼亚首都努瓦克肖特。2001 年 9 月 11 日恐怖袭击发生几周后,美国人就是在这里绑架了他。与当年不同的是,他现在已经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了,走在大街上也会被人搭话,他在家里通过视频会议登上了世界各地大学的讲台和各种论坛,公开谴责美国侵犯人权的行为。他说,当他在夜晚闭上眼睛,当睡意袭来,那个蒙面人就会再次出现。

本文的作者之一曾在 2017 年拜访过斯拉希,当时他就表达了自己的愿望,希望能找到那个刑讯他的人。他已经把自己在关塔那摩的经历写成了书,并借用书中的最后一句话发出了一个邀请,他邀请那些折磨过他的人去他家喝杯茶:“我家的门向你们敞开。”

无论是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是现在,2020 年 12 月,他都提到,在关塔那摩遭受酷刑的时候,他最初感受到的只有仇恨。他不断地想象自己会以何种残忍的方式杀死 X 先生,杀死他、他的家人和他在意的每个人。但随着时间流逝,他开始一个人在牢房中思考、祈祷、写作,他渐渐意识到,复仇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他决定尝试一些完全不一样的东西:宽恕。


电影《760 号犯人》

在监牢里的一片死寂中,他强迫自己把 X 先生,这个高大强壮的男人想象成一个弱小的孩子。而他,穆罕默杜·斯拉希,会拍着孩子的脑袋对他说:你做的事很糟糕,但我会原谅你。他花了几年时间扭转自己的想法。直到有一天,他虽仍然身处关塔那摩的牢房,却已经能够真正说服自己相信这个念头的诚意,他感受到了发自内心的渴望,他要去宽恕这个人。

斯拉希提出了与 X 先生交谈的意愿,他说他希望自己那动荡的灵魂能借此求得安宁。在最理想的情况下,他可以用美好的新记忆来取代痛苦的陈旧记忆。

于是我们开始寻找 X 先生。

我们该给一个酷刑实施者画一幅怎样的肖像呢?在美国的档案里,例如在一份参议院的调查报告中,详细记载着 X 先生的所作所为。那些描述涉及最野蛮的心理暴力,有时也包括身体暴力。

但当他本人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场面就显得有些古怪:你根本无法把那些报告在你脑海中塑造的形象与坐在你面前的这个人联系起来。当然,我们确信他就是 X 先生,他的前同事已向我们证实了他的身份。但我们当下认识的这位 X 先生是一个敏感的、热爱艺术的人,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历史爱好者,总而言之,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家伙。和他相处了几天后,你甚至会觉得他是一个非常善解人意的人。

X 先生说,他会隔三岔五地邀请无家可归者去饭店饱餐一顿,有时也会因为看到有关受灾地区的报道在电视机前落泪。正是凭借这种超强的共情能力,他才成了极其出色的审讯者和施刑者。面对受审者,他必须设身处地去想象他的弱点,由此找出让他更加不安、更加痛苦的手段。然而也正是因为这种感同身受,他被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击垮了。

X 先生在 2003 年冬天离开了关塔那摩,不久后就开始酗酒,一个晚上喝三瓶红酒是家常便饭。他躺在床上的时间越来越多,与妻儿的交流越来越少,入睡也变得异常困难。他说他曾经考虑过结束自己的生命。根据医生的诊断,他患上了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一个施虐者,偏偏因通常出现在受害者身上的创伤反应而备受煎熬。

关于受虐者心理创伤的研究有很多。叙利亚的战争难民、利比亚难民营中遭受虐待的逃亡者——研究者越来越多地在这些人身上观察到了抑郁、成瘾、注意力缺乏、睡眠障碍和自杀倾向等症状。

这些症状一样不少地折磨着 X 先生。

饱受困扰的 X 先生似乎可以被看成一种集体创伤的化身,自 2001 年 9 月 11 日以来,整个美国都沉浸在这种创伤体验里。在那之后,这个想要在反恐斗争中捍卫法治、公正、民主的国家恰恰踏上了一条与这些西方价值观渐行渐远的道路。自那时起,无所不在的暴力空前地侵蚀着这个国家,无差别攻击、袭击、仇恨犯罪,暴力的实施者正是那些遭受了沉重打击之后心灰意冷的人。或许可以这么说,这个国家也患上了创伤后应激综合征。


纪录片《9/11》

X 先生说,十七年来,他一直在偿还自己招致的罪责。他服用药物、接受治疗并且换了新的工作。他试图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尝试了一些他以为能使情况好转的方法,但收效甚微。或许这些年来他暗地里也已经悟出了答案,想要真正与自己和解,有一件事是必须面对的。“当面告诉斯拉希,我为自己当年对他做的事情感到懊悔,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错误的。这才是正当的做法。”

这样看来,我们记者为斯拉希向 X 先生转达了交谈的意愿,仿佛是为他转交了一份礼物、一种与之前的一切划清界限的可能性。但有一个顾虑依旧困扰着 X 先生,让他无法顺畅地接受这个提议。

X 先生直到今天仍然认为穆罕默杜·斯拉希是恐怖分子,而且是近年来最具天赋的一个。一个散发着人格魅力的领导者,一个操纵者,一个技艺高超的沟通大师。他当时就已经掌握了四种语言—阿拉伯语、法语、德语和英语,后来还在关塔那摩自学了第五门语言,西班牙语。

X 先生说,斯拉希可能是他见过的最狡猾的人,狡猾到可以把审讯他的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包括现在,他让世界上数百万的人相信了他的清白无辜。X 先生说自己比斯拉希的妻子更了解他的内心世界。在那几个星期里,他只专注于一件事情,就是把自己代入他的情境去琢磨他的心思,至少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斯拉希是一个技艺超群的撒谎者。

2010 年,一名美国联邦法官裁定,斯拉希必须被无罪释放,因为美国政府掌握的所谓证据根本无法证明任何事实。但政府提出了上诉。

2015 年,斯拉希在狱中撰写的书稿《关塔那摩日记》(Guantánamo Diary)出版。虽然书中有大段的内容被涂黑遮盖,但是他传达出的信息已经非常明确:美国政府用酷刑折磨了一个无辜的人。这本书很快成为畅销书。

2016 年,斯拉希在未经审判被关押十四年之后重获自由。他回到了毛里塔尼亚,人们像迎接凯旋的英雄一般欢迎他回家。

2019 年,有制作团队宣布,将把《关塔那摩日记》搬上银幕,影片将由奥斯卡最佳纪录长片奖得主凯文·麦克唐纳执导,朱迪·福斯特和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担任主演。


电影《760 号犯人》

2020 年,《卫报》的官方网站上发布了一段纪录片预告,之前看守斯拉希的一名狱警前往毛里塔尼亚探望他,昔日的敌人成为朋友。

表面上的朋友,X 先生评价道。他丝毫不相信斯拉希关于宽恕的那套说辞。与当年的狱警并肩行走在沙漠中,微笑着为他披上毛里塔尼亚长袍,斯拉希在纪录片中技艺精湛地演绎了这些场景。他胸怀宽广地宽恕了敌人,如同正义的大卫凌驾于堕落的歌利亚之上——这是一种英雄叙事。

这就是 X 先生犹疑不决的原因:他担心斯拉希也把他纳入自己编排的场景中。他可以向全世界展示:你们看,现在向我道歉的不仅有微不足道的狱警,还有真正折磨过我的人,但我同样宽恕了他!斯拉希的英雄形象将变得更加伟岸。

X 先生想要直面受害者的迫切渴望,能压倒他对自己被工具化的恐惧吗?

X 先生捏出了一只又小又丑的陶罐,下一步就是把它晾干。他把罐子放在一边,用毛巾擦了擦手,神色十分凝重。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说道:“我现在就去为这件事画一个句号。噢,上帝啊。”

图像有些卡顿,声音也断断续续,有那么一瞬间,X 先生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企盼的神色,他或许希望技术问题能把他从勇气的挟持下解救出来。但随后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他面前的电脑屏幕上—还是当年的消瘦模样,但显然多了些岁月的痕迹。与 2003 年的斯拉希相比,屏幕上的男人头顶没了头发,鼻梁上多了一副黑框眼镜。

毛里塔尼亚已经接近午夜,但穆罕默杜·斯拉希还没有休息。他的身边也有我们团队的一名成员。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身处美国的我们通过电话不断向他更新情况:对话推迟,X 先生还需要一点时间。

随后,毛里塔尼亚的监视器上浮现出一幅图像。灰白的胡须、光头、颈后的文身。

穆罕默杜·斯拉希注视着这个曾经折磨过他的人的脸。没有头套,没有墨镜。

(全文请见《单读 40·全球真实故事集Ⅱ》)

编辑:何珊珊

实习生:李天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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