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技法上不如库布里克、希区柯克,但在编剧方面绝对是当之无愧的教科书级别。
无论是剧作结构、悬念营造,还是人物弧度、节奏把控,黑色电影的创新上都值得后来者学习。
尤其是那些故事讲不好,技法也没有,奖项挂零蛋,却自诩为艺术家又看不起观众还怪市场不行,唯独自己没问题的烂片导演们。
看看人家比利怀尔德,六座奥斯卡,其中包括两届最佳导演,最佳原创剧本,一届最佳改编剧本,以及首届戛纳金棕榈,威尼斯终身成就奖,柏林终身成就奖。
当初为了避难从欧洲到美国,在新大陆如鱼得水,集欧三,奥斯卡影帝于一身杰克·莱蒙,优雅高贵的奥黛丽·赫本,性感大方的玛丽莲·梦露跟他合作的影片,都成了各自的代表作。
比利·怀尔德评分最高的片子是《控方证人》。
阿加莎的这本小说被改编了无数次,但最经典的无疑是怀尔德版本,在原著本就珠玉的基础上,怀尔德应电影语言还原了其中的精髓。
故事精彩至极,环环相扣,反转符合逻辑,不到最后一秒甚至都不知道真正的做局者是谁,导演一直在戏弄观众,但这种冒犯是喜闻乐见的。
回忆是用来补充剧情的,不是强行反转,正序也可以一波三折,将悬念留到最后,反观现在的悬疑片藏着掖着直到结尾又靠闪回为了反转而反转,电影真是越来越倒退了。
《双重赔偿》是比利·怀尔德的成名作。
《公民凯恩》出现三年后,比利·怀尔德便用同样的非线性叙事拍了《双重赔偿》。
文本严丝合缝,叙事极其流畅,在当时是划时代的黑色电影,片中的光影、手法等许多东西至今仍在运用。
开头就揭晓了杀夫骗保的凶手是谁,但后续剧情依旧引人入胜。
没有什么多余的反转,有的人性良知的醒悟,因醒悟让故事抽丝剥茧,逐步揭开道德异化的成因。
一时被金钱所蒙蔽,一时因感情而糊涂,虽浪子回头情有可原但已铸成大错无法逃脱,结尾好友报警和叫救护车后为他点燃一支烟是最棒的归宿。
编导一体的比利怀尔德总能把故事讲的惟妙惟肖,奈何由于年代久远,除了稍微资深点的影迷,大众对他的认知并不多。
再加上他的经典作品大都集中在40-60年代的黑白片时期,导致知名度又降一些,但只要看了他的电影绝对会爱上这个导演,他的片子中的大众艺术太适合普通观众了。
接下来的《失去的周末》是他席卷好莱坞的开始,一代大师就此风靡。
该片拿下了奥斯卡最佳影片、编剧、男主、导演,首届戛纳电影节最佳影片、男主,《失去的周末》的含金量不言而喻。
黑色电影的内核包含着道德腐化,人性异变的故事,男主本有大好前途,但几次挫折后酗酒成瘾逐渐沦为人人厌的酒鬼,他的底线也在一步步地降低。
骗偷抢拐,生活一团乱麻,精神萎靡不振,未来一片迷茫,喜欢的女孩给不了承诺,支持他的弟弟对他失望至极,朋友邻居都视他不可救药。
作为作家只知道用酒精麻痹自己以逃离现实写不出东西的不堪,说的每一句话都不真,做的每一件事都很假,为了喝一口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就连他自己都痛恨嗜酒如命的自己,可酒虫一来所有既定的改变都抛之脑后,人生献给小酒桌,醉生梦死就是喝,什么羞耻、忏愧、愤怒都是醒来后才会做的事,一杯酒下肚比神仙都快乐,可这种快乐害人害己。
幸好男主有万里挑一的女主对他不离不弃,弟弟给他解决温饱问题。
酒吧老板帮他捡回打字机,让本该是悲剧到底的黑色在最后迎来了变好了的光明,浪子回头金不换,原来国内外共通,只是如此付出的女友早就绝迹了。
这也是好莱坞黄金时期的一大特色,结局大团圆,若按八九十年代类型片的解法肯定一黑到底,但放到现在也会像比利怀尔德这样包饺砸,只是现在的好莱坞没有这么细致入微、丝丝入扣的编剧功底了。
之后的《日落大道》让比利·怀尔德再度加冕奥斯卡。
这部片子是写给电影的一封情书,有声片淘汰了默片,彩色电影取代了黑白电影,新事物的出现总会伴随着旧人哭,以前的人总爱唏嘘,但过去成了时代的印记,只会变成一种符号,不会再次流行。
1927年世界上第一部有声片《爵士歌手》出现,距今98年,1935年世界上第一部彩色电影《浮华世界》诞生,距今90年,1941年非线性叙事的《公民凯恩》革新了电影,距今84年。
可八九十年过去了,电影还是几十年前的样子,下一个新浪潮在什么时候?电影的未来是什么样子?在新东西没有出现之前,也许现在的电影就是诺玛在片尾疯癫的表演和马克斯眼角的泪水。
这段时间,比利·怀尔德还拍了一部黑色电影《倒扣的王牌》。
媒体人应该是扫雪的人,这里却成了制造雪灾的人,比利·怀尔德几十年前就讽刺了新闻学,如今新闻学还在验证比利·怀尔德的骂是正确的。
做一名出色的记者,比知识更重要的,就是人的思想,立场还有职业操守,不能从云亦云,要对自己获取的信息,分析论证,去伪存真,由表及里,做出当己的判断与结论。
要想做一名记者,要严格地遵守职业操守,遵守新闻的客观性真实性 ,努力地坚持真理,坚持实事求是,自觉地拒绝利益的诱惑和污染,操守品行至关重要,可现在呢?为了流量,断章取义,无所不用其极。
与《倒扣的王牌》对应的是《满城风雨》。
《满城风雨》比《倒扣的王牌》更直白露骨,后者最后良心发现,前者依旧记者本性与资本家嘴角,为了上头条所有媒体无下限,上演不管他人死活,眼见他人跳楼却仍然要流量的荒唐戏码。
结尾报社老板看似祝福王牌记者今后婚姻幸福,实则用自己的一块怀表绑定了他,让他继续为自己打工,这与当下的现实无异,谈什么人权,提什么劳动法,通通麻溜过来当牛马,这是其一。
其二是政治惊悚,当局者为了选票不择手段,没一个人主持正义,都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甚至闹的满城风雨也在所不惜。
唯二的理想者,一个是边缘人,另一个也是边缘人,人民的命不是命,老爷的帽子最重要,但导演并没有直接揭露而是通过妙语连珠的台词与环环相扣的剧情,以及意料之外但情理之中的文本逐渐深入,比利怀尔德不愧是大师,编剧手法丝丝入扣。
黑色电影之外,比利·怀尔德还有一部另类的主旋律《战地军魂》。
比利·怀尔德曾说:“作为电影导演,我对类型没有意识,你很难想象莫奈在作画时停下来说我印象主义画家,我必须要这么画。”
怀尔德一句话道出了许多导演拍不好故事的真相,被类型化的框架束缚,只会照着公式画地为牢,不知跳出圈外大有作为,管它什么类型,先把电影拍的好看再说。
于是乎,我们在《战地军魂》里看到了越狱、喜剧、悬疑侦探等多种元素,但怀尔德杂糅并不混乱。
开头越狱失败,结尾越狱成功,中间欢乐战俘营,穿插谁是告密者的反转,看起来好像没有一条明确的主线,都是分散的支线,但这恰恰是文本的精妙之处。
因为发现间谍、错怪他人、抓到间谍、狗咬狗、无间道的过程其实就是主线,只不过剧作结构太自然,让人无论沉浸于哪条支线都能看下去,从而忽略了主线的存在。
人物塑造上,怀尔德并没有落俗,威廉·霍尔登是个利己的商人,嫉世愤俗,看透本质。
他不怎么重视越狱,反正逃出去还会被派到战场,区别就是从德国战俘营换到了日本战俘营,在德国战俘营至少还能凭借长袖善舞的本事活得舒服,有衣穿有饭吃有酒喝。
当他被误认为间谍遭到暴打时也没有立马报复,而是一步步找到真正的内鬼,又施计一石三鸟,既能让大家对他改观,还能救出邓巴中尉,自己也可逃出生天。
此时我们想当然的以为霍尔登不再自我,回归集体,坚守信仰,继续战斗,影片基调转到主旋律时,他临走前撂下一句“以后在街上遇到,假装不认识我。”
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霍尔登从未变过,他依然是那个唯利是图的商人,救邓巴一是因为他母亲是个富婆,能得到一万美元的赏金,二是计划是自己出的,若是留下极有可能被德军灭口,逃出去才有一线生机。
彼时是二战后期,美国奉行爱国主义,每个美国人都有义务和责任跟邪恶轴心国斗争到底,如美国队长那般,但霍尔登不吃这一套,过好自己的每一天才是人生梦想。
他有错吗?有错,国家存亡绝续却作壁上观,他没错吗?没错,他就是一个小人物,只想好好生活,不想当炮灰,也不犯法, 可见,时代与个人从来不是对等统一的,所以思想和觉醒才有了三六九等。
在类型突破上,比利·怀尔德的喜剧片也很知名,与奥黛丽·赫本,玛丽莲·梦露的合作,让她们在影史都留下了经典画面。
先是赫本的《龙凤配》,提及小妞电影必然跳不过奥黛丽·赫本,《龙凤配》也是她生涯中较为知名的一部,但这不代表比利怀尔德的真实水平,边拍边写又很赶的剧本寡淡无味。
漂亮灰姑娘在两位富少间纠结,一个风流倜傥,一个霸道总裁,碍于女主出身平凡,男主家族事业,阶层的鸿沟让他们无法在一起,但最后两位男主互相谦让,把女主推给对方,让女主得到幸福。
与当下的套路的偶像剧大差不差,哪怕《龙凤配》年代久远也无法套上时代滤镜,因为它真的有些无聊,唯一的亮点就是赫本百变的服装,自此跟纪梵希开启了相互成就的多年合作。
至于赫本,又是身段优雅,头脑简单的花瓶角色。
但她本人应该很喜欢这类角色,享受做公主的感觉,《龙凤配》就是她看到了小说后爱不释手便让经纪人找派拉蒙买下版权,她演女主,于是这事就成了。
只是同类型看多了就审美疲劳了,后来的《黄昏之恋》依然是老少配,赫本演了一辈子自己,怀尔德发掘了她的这种气质。
后是玛丽莲·梦露的《七年之痒》。
如果是冲着风吹起玛丽莲·梦露的裙摆的镜头去看肯定会失望而归,因为片中不似剧照,只是一闪而过并未升格。
至于影片的其他部分基本上乏善可陈,用现在的话说这就是一部主打流量明星的圈钱之作,男主絮絮叨叨很聒噪,梦露演技太浮夸,主场景就是一间房子,故事就是两个人的对话,单调无味,通过台词来审视七年之痒的婚姻与男女关系。
不过比利怀尔德很懂已婚男士,与其说《七年之痒》看梦露,不如说借着影片照镜子,对男人进行心理分析。
那些中年男人们别再盲目自信了,你没有那么魅力四射,女人见了就投怀送抱,喝两杯酒,搭几句话,看上几眼就以为爱上了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其实,对方大概率是出于礼貌或者只是因为天气太热想吹吹空调,你的那些杂七杂八的幻想只是你的一厢情愿,正如《都挺好》中郭京飞说倪大红那样,人家图你老还是图你不洗澡啊。
如果说《七年之痒》只有一个镜头可看,那《热情如火》就足以一帧不跳了。
现在看《热情如火》确实有些老套,情场老手、搞笑丑角、性感尤物,妥妥的追女仔轻喜剧爱情片,那是因为这类片子我们看过太多了,港片就已经抄过许多部。
单单王晶就复制了数部追女仔系列,周润发、刘德华、邱淑贞、张敏等俊男靓女齐齐上阵,故事不要求太好,诙谐就行,男演员必须养眼,女演员一定性感,插科打诨、热热闹闹,最后赢得真爱。
《热情如火》确实也是这套配置。
有美的不可方物的玛丽莲·梦露,在片中无死角展示身材,还有为逃命男扮女装的两位男主,误打误撞加入女子乐队,进而引发了妙趣横生、阴差阳错的恋爱,结尾有情人终成眷属。
都是很俗的剧情,比利·怀尔德的为何经典?因为他是较早尝试这类商业片的导演,他之后别人借鉴他成功的经验,属于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所以看任何片子都要结合时代,《热情如火》是过时了,但相关类型片绵延至今。
《桃色公寓》是希区柯克最喜欢的一部电影。
为了表达自己的喜爱程度还专门给比利·怀尔德写了一封信,这是因为该片经典永不过时,剧本历久弥新。
糜烂的都市生活,混乱的男女关系,奋进的底层牛马,复杂的职场生存,在比利怀尔德自然而然的导筒下娓娓道来,虽是传统的三幕剧,但文本构思精妙,草蛇灰线,前后呼应。
看似漫不经心落入俗套,实则直到最后一刻还在反转,故事平铺直叙,可并不沉闷,观感十分舒服,似春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怪不得比利能够在柏林、威尼斯和奥斯卡都能获得终身成就奖。
这种鬼斧神工,浑然天成的导演能力,涓涓细流,文本幽默的编剧能力,现在已经屈指可数了。
更为关键的是《桃色公寓》还有如今仍在上演的现实。
女孩也许钟情纯情男孩,但更喜欢渣男,因为渣男花言巧语会的很多,有些情场高手还有钱有闲,男孩只会呆呆的玩牌很沉闷,即便女孩说的再多,男孩对她再好,价值观的冲击,富裕生活的奢靡都会让女孩心口不一。
所以结尾当女孩抛弃上司奔向男孩时才会令人为之动容,敲门前,以为是悲剧,开门后,原来是喜剧,爱情早已不值钱,但每个人都渴望美好的爱情,比利怀尔德先打破美好再重塑美好,给了所有人一个美好的结局,很俗,但招人稀罕。
除了男女关系外,片中还有阶级跨越与人情世故的写实。
男主是社畜,为了晋升只得违背良知讨好领导,在各层上司间周旋,为此牺牲自己的时间,透支自己的身体,为的只是升职加薪,在大城市立足。
工作能力强不强不重要,重要的是会不会来事,懂不懂讨好,把领导伺候好了,说你行你不行也行,一旦得罪领导,就算你行行也不行。
初入职场,我们都心怀抱负,以为只要认真工作,面包会有的,爱情会有的,然而身在大染缸又怎会一清二白。
久而久之,当初的纯洁没有了,梦想消失了,慢慢逼着自己学会左右逢源,说着违心的话,办着违心的事,世间法则如此,怎可蚍蜉撼树,当回头醒悟那一刻又有谁敢甩手不干重头再来,只能安慰自己习惯就好。
所以当男主不再借公寓给领导偷情,勇敢辞职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时,其实蛮让人佩服,本来的大好前程全部放弃,因为爱情做孤勇者,多像涉世未深,相信努力会有回报,真诚就能得爱的我们,但比利怀尔德是温柔的,最终让真爱走到了一起。
然而这份真爱也有隐患,尾声处,男主向女主说“我喜欢你”,女主并未回应,只是脱下了外套,告诉他“闭嘴打牌”,随后戛然而止。
这是比利怀尔德留下的一个悬念,爱情诚美好,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爱情终归是要屈服于物质条件的,无条件的爱可能是一时上头,永恒的爱必须不能贫贱,否则夫妻百事哀。
男主辞了职,没有多少储蓄,只能租房过日子,像纽约这样的大城市生活成本何其高,女主选择了男主,抛弃了公司领导,意味着她在公司也待不下去了。
两个失业的人,未来怎么样,也许会后悔,也许很幸福,很难说,比利怀尔德在片中埋下了这些线索,但最后留白,交由观众想象,点到为止,恰到好处。
《玉女风流》与《桃色公寓》一样,剧本很顶,妙语连珠,通顺连贯。
美苏德三国人的作风都被怀尔德做成了点睛之笔的包袱,看似举止刻意,其实轻描淡写,笑点自然而然的抖落,颇有刘別谦笔触之风。
尤其是片尾可口可乐变成了百事可乐,刚要煽情突然画风一变,依然喜剧,冷战背景下东西德不同阵营之间的穿梭,角色意识形态各异所造成的反差也制造了不少笑料。
再坚定的主义也经受不住的糖衣炮弹的腐蚀,再顽固的派系也会被美色渗透。
比利怀尔德对苏联进行了体无完肤的讽刺,对美式民主和自由也没有一味吹捧,而是透过人物的行为与语言道出他们的利己自我。
至于德国,怀尔德依然保持着不可原谅的愤怒,凡是涉及与之相关的一切都要在电影中直白的制裁,这种不藏着掖着的直抒胸臆很率真,但有时候输出过多难免片面刻板,即使是怀尔德也避免不了。
只不过,该片也有缺点,那就是对话太密集要一直盯着字幕,导致观影“笑”果大打折扣,应该多些场景转换,多些文本设计,适当增加与减少,这样更好一点。
除此之外,比利怀尔德还有其他好片子,但限于篇幅就说到这。
这样的比利怀尔德,绝对不该被遗忘,虽然他的叙事很古典主义,但编剧能力太出众了,通俗易懂兼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