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聰 香港中文大學 、吉平 內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
一、前言
東亞新石器時代中玉器是最有象徵性意義的遺物。中國新石器時代的玉器， 很可能是起源於東北地區。東北地區新石器時代的文化，從興隆窪、紅山以至最 近發現的哈民遺址，都對中國玉文化研究起了重要的影響（圖一）。8000 多年前 興隆窪文化以軟玉為主體的玉器，橫空出世，代表了中國真玉文化發祥的肇端。1 其後，紅山文化（距今 6500－5000）以牛河梁遺址墓葬的玉器群，唯玉為葬， 墓葬中通神的玉器，一般都集中在中心大墓中出土。紅山玉器的工藝技術，成為 了中國玉文化的高峰。2 另一方面，近年在內蒙古發掘的哈民遺址，年代上約相 當於紅山文化晚期階段，出土不少別具特色的玉器。從哈民玉器的出土狀況、玉 料特質、玉器加工技術等方面，顯示出一種迄今並未系統辨識的玉器文化譜系， 意義重大。
從 2010－2013 年間考古發掘在哈民遺址出土約數十件的玉器。目前，我們 僅發表了 2011 年發掘中的一些玉器，大部分的資料尚在整理的階段。本文介紹 哈民遺址一些出土玉器的背景，集中討論玉器工藝中穿孔技術的特徵，並從東亞 玉器背景探討其學術的意義。
二、哈民遺址玉器出土背景
哈民（又稱哈民忙哈）遺址位於內蒙古科左中旗舍伯鎮東南約 20 公里，西 南距通遼市 30 公里，遺址位於科爾沁草原腹地，地勢呈波狀起伏的草甸、沙坨， 湖沼間隔散佈。本遺址從 2010－2013 年間持續季度的發掘，野外的工作仍繼續 在籌劃中。2010 和 2011 年發掘簡報，分別已發表。3 2011 年簡報中涉及介紹了 出土一些重要的玉器，包括斧、鉞、璧、雙聯璧、球狀玉珠等。
哈民遺址玉器的出土，主要是從聚落房址中發現的。聚落堆積形成與玉器埋 藏有着密切的關係。據研究顯示，哈民遺址聚落堆積的形成，包括自然及人為的 因素。科爾沁草原一帶，風積沙層堆積發育，提供了聚落掩埋主要的條件。人為 方面，考古發現哈民聚落不同房子內，發現不少非正常死亡人類的骨骸。如 F40 中，共發現 98 具人骨，估計這裏並不是死亡第一的現場。而一些房屋遺跡顯示 了可能有過着火坍塌的意外，其中出土大批非正常死亡的人骨遺骸，說明房子因 突發事件而被廢棄。正如發掘者所指出，哈民一些房子內現場，顯示歷史瞬間凝 固稀有的場所。4 哈民房子內發現的玉器，恰恰正反映了人們與遺物間事發現場 的證據，對玉器在當時現實社會的作用，提供了分析重要的根據。最近由體質人 類學與考古學合作研究指出，“在 F37、F44、F46、F47 內，發掘出大量的玉器遺 存與人骨堆積共生現象。玉器作為古代人群身份和地位的象徵，對古代居民來說 是俱有重要意義的。就玉器與人骨堆積的位置上看，玉器應為人隨身佩戴之物（大 多分布在腰腹部、頸部）。相反，F40 的 97 例人骨中卻未發現玉器遺存。”然而， 另一些房址內出土大量人骨，卻幾乎完全沒有發現過玉器。這方面發掘者推測： 其一，當時居民原來沒有佩戴玉器。其二，原來人體有佩戴玉器，死亡後可能被 人取走了玉器。如 F40 中出土共 98 個人體骨骸，基本不見玉器出土。這可能與 上述第二個推測的解釋較合理。另一些房址中，出土人骨與玉器共存的關係，各 種跡象顯示這裏是人們原來死亡第一的現場，死後也沒有被任何的移動，隨後就 被沙土掩埋。5 這種具體反應死者生前佩戴玉器的方式，對當時人們實際生活中 用玉器制度的理解，仿如史前一瞬間的定格，這些定格中的玉器，代表 5000 多 年前人們佩玉生活的實況。目前，哈民的簡報中只報導一些玉器類型學上分析， 有待逐步深入研究。以下就哈民出土玉器，僅就穿孔特色上，略作探索。
三、哈民玉器穿孔技術
哈民玉器的技術結構分析，包括從玉料來源、礦物分析、出土狀況、製作工 藝、類型組合、使用變形、社會流傳、社會價值和入土埋葬等方面的考察。6 本 文中僅從玉器製作核心技術之一，即旋轉運動穿孔的工藝略作討論。
一般來説， 玉石器的穿孔技術，包括：A.手持旋轉刮削；B.敲打或琢擊；C.旋轉研磨。C 旋 轉研磨可以細分為：c1.揉錐法 c2.弓鑽法 c3.舞鑽法 c4.繩革拉動軸柱法 c5.機械旋 轉法（轆轤機械）。7 以上的幾種技術，第一種 A.手持旋轉刮削方式，適合於較柔 軟石質如葉腊石等的開孔，對軟玉如此堅硬物質是難以施工的。B.敲打或琢擊是 常用一種穿孔技術，可以通過玉器表面遺留琢擊痕跡，確認此技術的使用。在考 古學資料只根據玉器上的痕跡，目前是難以區分旋轉研磨技術 c1、c2、c3、c4 間的區別。最後，轆轤機械的開孔是十分發達的技術，通常與大型的管鑽工藝相 結合。按以上的介紹，我們對哈民出土玉器一些穿孔痕跡，略作討論。 F37：2 的一件雙聯璧（長 6.4、寬 3.6、厚 0.3 cm），呈橢圓形下寬上窄狀， 上孔較細。在上孔一面的下方，可見一處稍前階段施工未貫穿的鑽孔，底部有實 芯鑽的尖端鑽痕。此鑽孔外圓周，均勻工整。（圖二）據此，我們初步推測，這 件雙聯璧的穿孔，是先以實心鑽單面或雙面旋轉開孔。F37：2 上下兩個鑽孔周 邊，可見對向旋轉的開孔痕跡，兩者外圓周，呈不規則的圓形。這種不規則圓周 的形成，可能與擴孔中的加工技術相關，具體擴孔技術的細節，有待探索。
同樣 F45：9 的一件雙聯璧（長 3.6、寬 1.9、厚 0.2 cm），呈橢圓形下寬上窄 狀。這件璧的一面下孔的上端，遺留有一處實心鑽未貫穿鑽孔半圓形的痕跡，被 後來的下孔打破。雙聯璧上下兩處穿孔，均可見對向加工痕跡，呈不規則圓形。 綜合以上 F37：2、F45：9 兩者雙聯璧考察，上下兩穿孔均有實芯鑽孔遺痕， 可能並不是偶然的現象。（圖三）向實芯鑽孔均與其後的穿孔重疊。我們推測， 實芯鑽穿孔是穿孔第一步的技術，隨後才再逐步擴孔，完成穿孔。擴孔過程中， 往往產生不規則圓周的形態（圖四）。我推測哈民玉器中所有較大的穿孔，都可 能是先以實芯鑽開孔定位。如果實芯鑽開孔定位準確，則原來實芯開孔的痕跡， 會被後來的擴孔所完全破壞，不留痕跡。 F43(1)：3 的一件橢圓形墜飾，向上一端有一墜孔，一面璧孔的底邊，有一 約直徑一毫米的實芯鑽孔痕，可能也是早期開孔定位加工所留下的痕跡。 F47：7，玉璧和梳形器的邊沿，都可以連續相接連實芯鑽孔未貫穿孔的痕跡， 可見此種技術的流行。
圖二 哈民遺址 F37:2 雙聯璧及其實心鑽鑽孔痕跡
圖三 哈民遺址 F45:9 雙聯璧及其實芯鑽鑽孔痕跡
圖四 哈民遺址 F45:18 玉璧，內沿呈不規則圓形
按筆者所觀察哈民出土玉器中，除了 F46：5 的一小型墜飾上，有可能存在 管鑽的技術。其他哈民出土的玉器，幾乎穿孔都呈不規則的圓周。哈民遺址出土 玉器顯示，管鑽技術很可能並非此玉工匠集團的傳統。哈民玉器的穿孔技術，可 能是采用了實芯鑽、琢擊和旋轉研磨等多種的組合工藝，可稱之爲哈民式穿孔技 術，形成了很有自身特色玉器文化的觀景。
四、南北穿孔體系
哈民式穿孔技術，被貫徹使用在哈民遺址出土玉器中，蔚然形成一種別具特 色的玉器文化。這種新認識的穿孔技術，在中國史前的玉器文化中如何定位？ 2003 年 12 月，筆者在日本富山縣《環日本海玉文化始源開展》國際會議上，首 次就東亞玉器玦飾製作技術體系，區分爲轆轤與非轆轤體系。8 哈民遺址雖然沒 有出土玉玦飾，但從整體玉文化面貌反映，玉器工藝技術上很明顯不存在轆轤機 械的體系。因此，哈民式穿孔技術，是非轆轤機械的代表。
把哈民和牛河梁兩者玉器上比較，兩者在年代上差距並不遠，其中穿孔技術 上的異同，則甚引人注目。
首先，有關東亞轆轤機械技術體系研究，2013 年 6 月 18－19 日，由澳門民 政總署、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考古藝術研究中心、與 香港大學饒宗頤學術舘，共同召開了“澳門黑沙史前輪軸機械及相關問題國際會 議”，邀請英國、法國、俄羅斯及中國大陸、臺灣、香港等相關學者，就輪軸機 5 械起源為核心課題，進行科學技術史的研討會議，同時發表了：《澳門黑沙玉石 作坊》的專刊。
9 上述會議期間，學者就中國考古學上玉器、陶器、木器和金屬 器的旋轉機械加工問題，共同探索。其中郭大順、孫力兩位所發表《旋轉技術在 紅山文化玉器中的應用》10，此論文中空心管鑽技術的使用一章節中，指出：“環 鐲類在紅山文化玉器中所占比重較大，牛河梁遺址正式出土的 177 件玉器中，環 鐲類共 56 件，佔到 26%。”這些環鐲類中最大的一件 N2Z1M1：1 玉環，直徑達 9 釐米、直徑在 8 釐米以上的有 7 件、直徑在 6－6.9 釐米的 10 件，直徑在 5－ 5.9 釐米的 24 件，直徑在 2.9－3.71 釐米的 3 件，均可見牛河梁環鐲類玉器穿孔 直徑規模之巨大，令人震驚。（圖五）
圖五 紅山文化牛河梁遺址出土環鐲玉器
據郭、孫兩位研究指出，對環鐲的兩件内孔，進行了微痕觀察，都是採用了 空心雙面管鑽技術。他們在結論中認爲，“對於這樣大孔徑的空心管的快速帶動， 需要較大功力的設施才能為之，是為推測使用鑽管鑽孔和成形使用機械旋轉技術 的可能性提供了依據。也由此可以想見紅山文化管鑽技術的發達程度。”
上述牛河梁遺址出土很發達管鑽技術的環鐲玉器，在哈民遺址中迄今沒有發 現。這讓我們很容易考慮到相對於紅山文化發達管鑽技術，哈民玉器本身的體系 中，基本上並沒有這樣的傳統。那麽，哈民與紅山兩種穿孔技術的差異，毫無疑 問這反映了兩個互不相屬玉器工匠集團大約同時的存在。
正如法國著名學者馬塞爾‧莫斯（Marcel Mauss）在《社會學的分工》一文 所指出：“術現象不僅呈現出人類一般活動和社會活動特定形式裏的本質興趣， 它也呈現出一種普遍的興趣。事實上，像語言或藝術，一個社會的技藝立刻展示 出這個社會許多其他事物的特徵。首先，它們是一個社會所特有的，或者至少是 一個文明所特有的，獨特到足以標示一個社會或文明，或者說如同它的一個象徵。 沒有什麽能夠比兩個社會間的工具和工藝的差別更能呈現出兩個社會的差別 了，這種差別即使在我們的時代仍然很深。”12據此，哈民和牛河梁的兩個社會 間，所反映的工具和工藝的差別，相當明顯。這樣呈現了東北地區新石器時代晚 期，在科爾沁草原的哈民和努魯兒虎山脈上的牛河梁，兩個玉器文化社會存在着 顯著的差別，意味深遠。然而，哈民和牛河梁間兩個社會的玉器文化，並非完全 的隔絕。
按現今考古資料所見，哈民式穿孔技術，應該來源於中國吉、黑和貝加爾湖 周圍的玉文化。筆者在 2013 年分析牛河梁第一地點一號冢 M21 中出土 20 多件 玉器，分類 A 系岫岩系玉器和 B 系貝加爾─吉黑系玉器。13其中出土玉器、璧、 雙聯璧等玉器的開孔技術，就很明顯與哈民出土的玉器，有着較大的相似性。紅 山文化中的一些玉器，從文化和技術體系上與東北亞洲最北部的玉文化，存在過 密切的關係。哈民式穿孔技術進一步的探索，將會是東北亞新石器時代玉器文化 中關鍵的課題。
注釋：
1 楊虎、劉國祥、鄧聰：《玉器起源探索──興隆窪文化玉器研究及圖錄》，中國考古藝術 研究中心出版，2007 年。
2 遼寧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牛河梁紅山文化遺址發掘報告（1983─2003 年度）》，文物 出版社，2013 年。
3 內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科左中旗文物管理所：〈內蒙古科左中旗哈民忙哈新石器時代遺 址 2010 年發掘簡報〉，《考古》，2012 年第 3 期 內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吉林大學邊疆考古研究中心：〈內蒙古科左中旗哈民忙哈新石器 時代遺址 2011 年的發掘〉，《考古》，2012 年第 7 期。
4 吉平、阿如娜：〈哈民忙哈聚落——科爾沁草原史前一瞬間〉，《中國文化遺產》，2012 年 02 期 。
5 周亞威、朱永剛、吉平：〈內蒙古哈民忙哈遺址人骨鑒定報告〉，《邊疆考古研究》，2012 年 02 期 。
6 鄧聰、劉國祥：〈牛河梁遺址出土玉器技術初探〉，遼寧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牛河梁 紅山文化遺址發掘報告（1983－2003 年度）》（中），文物出版社，2013 年，第八章第七 節，第 540 頁。
7 寺村光晴「玉作とその流通」，『ものづくりの考古學』、東京美術，2001 年，第 202 －230 頁。
8 鄧聰「東ｱｼﾞｱの玦飾の起源と拡散」，藤田富士夫編『環日本海の玉文化の始源と展開』 敬和學園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所，2004 年 3 月，第 19－40 頁。
9 鄧聰：《澳門黑沙玉石作坊》，澳門特別行政區民政總署文化康體部，2013 年。
10 郭大順、孫力：〈旋轉技術在紅山文化玉器中的應用〉，《澳門黑沙史前輪軸機械及相關問 題國際會議》，2013 年 6 月 18－19 日，澳門民政總署。
11 同注 10。
12 M. Mauss. 蒙養山人譯，〈社會學的分工〉（1927，摘要）《論技術、技藝與文明》，北京： 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0 年 9 月，第 52－53 頁。‘Divisions et proportion des divisions de la sociologie’. Année Sociologique (second series) 2:98-176 (Extract 1, pp. 106-07; Extract 2, pp. 117-23) Text published in full in Mauss(2005).
13 同注 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