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会前夕,在河南安阳殷墟博物馆新馆,记者见到了全国人大代表何毓灵。何毓灵是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站站长,也是殷墟博物馆新馆的副馆长。
殷墟位于安阳市西北郊,1928年,中国第一代考古人在河南省安阳市西北郊小屯村铲起黄土,自此揭开了一个3000多年前璀璨的王朝——殷商王朝的神秘面纱。
近百年持续不断的考古发掘,证实殷墟就是商王盘庚迁殷后的都城,商代持续了550年左右,早期都城位于河南郑州,持续了200年左右;而中晚期都城就深埋在殷墟这片土地下,持续350年左右。“商邑翼翼,四方之极”,《诗经·商颂》曾描绘过殷商都城的富丽堂皇和它繁盛的城市文明。
如果说1928年第一代中国考古人对殷墟的发掘,是为了寻找三千多年前那个璀璨的王朝是否真正存在过,因为历史文献中有关商朝的记载仅见于《尚书》《诗经》等典籍,且文字简略。那么,随着时代的进步和考古观念的更新,新一代考古人的任务就是让这座沉寂了3000多年的商代帝都更加脉络清晰、血肉丰满起来,何毓灵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加入考古队伍的。
何毓灵:我是1999年7月份大学毕业,就到了社科院考古所,考古所直接就给我放到安阳,到殷墟来了,一直到现在没有动过。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我的硕士导师和我说,到殷墟考古首先要懂得板凳坐得十年冷。
记者:当时怎么理解这句话?
何毓灵:他就是让你勤奋好学,一定向老前辈去学习,而且殷墟已经发掘那么多年了,一定有大量的研究成果,如何去把这些消化吸收?在这个基础之上你才能有成果。但是参加工作以后,就会发现这个板凳坐得十年冷,不仅仅是对前辈成果的学习和吸收,还有你如何找到新问题。你看着很容易,有时候在研究的过程中你觉得有一个新的点子、新的发现,结果翻一翻,发现这个问题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前,甚至五十年前,老先生已经都给解决过了,所以殷墟是一个巨大的宝库。但是对于研究者来说,难点太大,因为它起点太高。
到安阳殷墟工作的第二年,何毓灵就遇到了一项艰巨的任务。那是2000年12月17日,殷墟遗址花园庄村村民来到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站,报告说花园庄村东头可能存在盗墓活动。
何毓灵:如果晚了一晚上,那个墓就毁了。我们去发掘的时候,挖墓葬的时候我们就看到洛阳铲打的那个洞,洞里那个炸药的引信都安好了。
这座后来被命名为亚长墓的大墓,位于著名的商王武丁的王后妇好墓的东南仅500米,是考古研究所已经探测好准备到第二年春天正式发掘的。
何毓灵:12月17日北方的土地已经上冻了,不适合再发掘了,当时我们老队长徐广德先生当机立断,我们决定要在冬季发掘。不发掘,这个墓就被盗。但发掘的过程中也是一波三折,商代殷墟墓被盗,不仅现代人盗,明清的人、唐宋的人也在盗,甚至西周的人也盗,所以历朝历代都有盗掘的现象。这个墓挖开了以后,你就会看到墓口上有很多大小不一的、形状不一样的盗洞,我们考古的时候如果这个墓被盗了,我们是可以判断出来的。
何毓灵:这个墓葬本身是长方形竖穴墓,深度从地表到底下七米五左右。我们一直挖到大概六米,把所有上面的墓葬填土全部给它挖掉以后,结果我们发现从上面一直往下走的盗洞,一个一个都消失掉了,要么不往下走了,要么是拐弯了跑偏了。最后一个盗洞,它就是打到我们考古层,我们叫二层台,快到底下的时候它突然转向,转向转到侧面去了,转到侧面以后,我们再往下清,看到那些土都是原封不动的土了,那个时候离最底下大概还有一米左右的时候,我们就说这个墓保存得非常完好了。那个心情马上就不一样了。
何毓灵:那个墓葬的形状规模很大,我们从以前的发掘经验来看,我们一定知道那个墓应该等级很高,应该有大量的随葬品,而且原封不动就在下面。
在这座被历代盗墓者觊觎的大墓中,考古人员不仅发掘出各类珍贵文物570多件,还意外发现了墓主人的尸骸,这在商周时期的考古发掘中颇为罕见,因为这个时期的高等级墓穴中,青铜器众多,导致墓室面积大,从而氧气充足,尸骸难以保存。
何毓灵:我们有专门做人骨考古的专家,他们会根据这些东西去判断人的年龄、性别、身高,受伤的一种状况,这些信息可以推测这个人的大概身高,一米七左右,我们通过牙齿,还有其他的指标,我们可以判断这个人在35岁左右。我们可以通过盆骨的形状,我们可以判断他是个男的,骨骼上的一些伤痕,我们可以了解他。
根据出土青铜器上的铭文考证,墓主人名叫“亚长”,是一名35岁身高1.7米的男性,陪葬的7件青铜钺表明他应该是一名驰骋疆场带兵打仗的将军,技术检测到他的身体上总共有7处砍砸伤,其中6处集中在身体左侧,而一把铜矛贯穿了他的盆骨、同时引起动脉失血,这或许是他战死沙场的最直接的原因。而他脚部的骨骼变形,则透露了商人生活习惯的珍贵信息。
何毓灵:通过人骨检测,发现亚长的脚的骨骼有骨骼变形,这种骨骼变形说明,长期跪坐或者跽坐,在商代这个时期是非常正常的坐姿。我们现在的桌椅板凳一直到唐宋以后才出现的,韩国、日本现在还有跪坐跽坐这种方式。长期的跪坐造成了骨骼产生了骨刺,刺激骨骼发生了变形。后来慢慢我们去看殷墟所有的人骨,都会注重检测这个地方是不是有这样的变形,结果发现是普遍的规律,也就是说明当时的人的坐姿应该是那样子。
何毓灵:再反过来看文物,比如妇好墓里面看到一些玉人,可以看到人是这样跪坐的一种方式,甚至有些青铜器也能够看到这种方式。通过我们的研究,能够解决这样一个重大的问题,那种愉悦的心情,是无以言表的。
在亚长大墓发现的牛尊,是整个殷墟迄今出土的唯一的牛型青铜容器。
何毓灵:它除了是个牛形之外,它两边有虎纹,其他还有龙纹、鸟纹,甚至满布的都是这种花纹,能够充分反映当时的青铜铸造工艺技术高度发达。
由于亚长大墓保存完好,博物馆专门开辟出一个空间,570多件文物配合高清大图和文字,组成了“长从何来”的展示专题,生于三千多年前的亚长将军,得以穿越时空,变得生动而立体。
近些年来,拉近与游客之间的距离,重视和游客之间的互动,讲好文物背后的故事,逐渐成为考古圈和博物馆界的发展方向,而考古者的关注点和视野,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变化。
何毓灵:这些年,我长期做的一个就是我们大家很多情况下,到殷墟你会关注的是谁呢?国王、王后、贵族、高等级贵族、低等级贵族,但是这在商代时期毕竟是人口的少数。如果是一个金字塔结构,这些贵族和王族是在金字塔顶端,在人口的里面1%都不到,普通大众在干什么?这个是我这些年特别关注的一个问题。所以我就通过我们自己的一个发掘,逐渐认识到当时基本的社会结构应该是什么样的,比如说我发现了从事甲骨占卜的贞人的家族墓地,我找到了铸造青铜器的工匠的家族墓地,我找到了制造玉器工匠的墓地,这些逐渐我们都给它辨识出来了。
在殷墟博物馆,有一个空间被用来专门展示殷商时期各种工匠的手工制品,涉及酿酒、陶瓷、制盐、漆木蚌业、玉器制作、纺织等众多门类。
何毓灵:这里面可以看到,还有一个大家非常喜欢的“小猪佩奇”,它当时可能是个玩具类的。这个在2003年我们发掘的一个墓葬里面出土的这件器物,实际上目前殷墟也是唯一的这一件。
2024年,殷墟博物馆发起一项活动,让游客评选博物馆的网红文物,这个三千多年前猪头造型的小陶器意外当选。
何毓灵:我们也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大家会喜欢这样的,所以这里面放了很多造型类的、动物类的,还有这种狗,有的也叫不上名字。
记者:在当时生活中出现这样一些器物,能读取一些什么样的信息呢?
何毓灵:至少知道,当时的人的情感生活、社会生活跟我们现在都是一样的。你要是单看这件东西好像觉得没有感觉,但是如果把这些故事讲出来,就会感觉很亲民。
何毓灵:总的一个思路就是我们要通过发掘的物质文化,透物见人、透物知人,这样你才能够看到整个当时的社会历史。
接受完《面对面》的采访,何毓灵将前往北京参加即将召开的全国两会,而大多数时候,他都沉浸在看似单调重复的工作中,拼接来自过去的碎片信息。
何毓灵:我们刚到殷墟的时候,板凳坐得十年冷,从我个人的研究成果来看,十年可能是更长的时间,甚至到现在,我觉得在某些问题上我还坐在冷板凳上,但是同时我自己也感觉到,我确实是也取得了一点的成绩。从我个人的情感上来说,我觉得我也是对得起殷墟,也对得起那些羡慕我在殷墟工作的同行们。殷墟的手工业作坊的发掘、道路系统的发掘等方面,我觉得我还是做了一些贡献。这些也是我退休了以后,新成员再进一步做工作的基础,我觉得我只要把这一块砖铺好了,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制片人丨刘斌 王惠东 记者丨古兵 策划丨张宏飞 编导丨银建章 摄像丨王忠仁 王扬 高忠
来源:央视新闻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