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官是怎么当的?儿时玩伴都不能见上一面!”三六阿公扯着嗓门的质问,让彭绍辉在警卫员尴尬的目光中笑出了声。这位左臂空荡的将军一把搂住老友的肩头,乡音里带着几分无奈:“莫怪娃娃们,要怪就怪我这身军装太扎眼咯。”
1953年深秋,湘江边卷起细碎金黄的稻浪。刚结束湖南视察工作的彭绍辉踏上了回乡路。车过湘潭界碑时,他忽然叫停吉普,弯腰抓起一把泛着潮气的红土。驾驶员不解地回头,却见这位独臂将军将泥土凑近鼻尖深深一嗅:“二十三年没闻到这个味了。”远处山梁上,早有人群像移动的黑点聚向村口。
乡亲们挤在晒谷场上,望着穿四个兜军装的“满伢子”——这是彭绍辉的乳名。他挨个握着布满老茧的手,问得最多的竟是“今年冬水田蓄上没”。当得知村里半数人家吃上了白米饭,将军忽然摘下军帽擦拭眼角:“当年闹农会,咱们在祠堂赌咒发誓要让娃娃们吃饱饭,今天算应验了。”晒谷场东头的土墙上,隐约还能看见“打土豪分田地”的标语残迹。
三六阿公的出现让场面愈发鲜活。这个精瘦老头挤开人群时,腰间的旱烟杆差点戳到警卫员的脸。“满伢子当了大官就忘了放牛时偷我家红薯的事?”爽朗的笑声中,彭绍辉忽然指着村口歪脖柳树:“二十岁那年,咱俩躲在那后面看白狗子烧房子,你吓得尿了裤子。”围观的乡亲哄笑起来,警卫员紧绷的嘴角也不自觉放松了。
三天探亲短得像场梦。临行前夜,彭绍辉特意绕到后山祖坟。月光下,他摸着冰凉的青石碑喃喃:“娘,当年您说当兵要当红军的兵,儿子没给您丢脸。”山风掠过竹林,卷起几片枯叶落在他空荡荡的左袖上。十二年前娄山关血战留下的旧伤,此刻又在隐隐作痛。
1965年初夏的返乡更显风风火火。时任副总参谋长的彭绍辉刚进村就钻进大队部,对着水利图指指点点:“蓄水池要加高两尺,泄洪渠得绕过老樟树。”乡干部们面面相觑——将军竟对三十年前的水利纠纷了如指掌。会开到日头西斜,侄儿彭克文蹲在门槛外直叹气:“幺叔回家比县长下乡还忙。”
有意思的是,这次将军特意带了两包上海奶糖。分糖时他板着脸吓唬孩子们:“吃了我的糖,长大都得去当民兵!”转头却悄悄嘱咐文书:“公社小学的窗玻璃该换了,从我工资里扣。”深夜查完水库,他蹲在田埂边和守夜老汉抽烟:“当年我在这块地给人当长工,东家克扣工钱,我半夜往他家水缸撒了把泥巴。”
1971年的韶山之行藏着段鲜为人知的插曲。在毛主席故居前,彭绍辉突然问随行记者:“晓得我为啥总穿布鞋?”不等回答,他自问自答:“长征过草地那会,多少同志光着脚走完最后一程。”这话被汤家嫂子听了去,后来逢人就抹眼泪:“满伢子当再大的官,心里还惦着受苦人。”
最后一次返乡终究成了遗憾。1978年清明,病榻上的彭绍辉攥着家乡来信反复摩挲。护士听见他迷迷糊糊念叨:“村头石桥该修了...后山水库...”四月二十五日,将军的骨灰盒覆盖着鲜红党旗南归。灵车经过湘潭时,成千上万自发聚集的百姓中,三六阿公举着半块烤红薯哭成了泪人:“满伢子,请你吃红薯还要不要打报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