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了一块草地,我先是和园林工人坐在奥林匹克森林公园的廊桥上说话。那是深秋,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到了收拾落叶的季节。廊桥上有树、有花,也有草……这些枯枝败叶都是他们收拾的对象。他们在这里被叫作园林工人。他们有的当年就在这块土地上劳作,可以说是这块土地的主人。当然也有新招进来的园林工人。我们说笑了一阵,他们拍拍屁股走了。他们说,一整天都要整理公园里的草木杂物。秋天是他们最为愉快,也最为繁忙的时候。
这样只剩下我坐在廊桥上看风景。
“风景”在词典里的解释是:一定地域内的由山水、花草、建筑物以及某些自然现象(如雨、雪)形成可供人观赏的景象——这种解释就像语文试卷里的一道填空题,要想填写得准确颇为困难。不过归根到底,一切风景的确都是供人欣赏的。那是属于人的风景,也是人所形成的风景——我行走着看风景,风景肆意地陪伴在我左右,就有了一些流连,有一些顾盼;我坐在廊桥上看风景,享受风吹拂时的惬意,有了一种悠闲的姿态——诚如诗人卞之琳说的“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没有人看我。廊桥下车流如织、车声如潮。此刻,我想在这里看到其他季节看不到的风景的愿望落空,我能看到的事物还很有限。
每年自春天开始,廊桥就被绿色铺满了。这里生长着云杉、白皮松、樟子松、黄栌等常绿乔木,也有一些缀地的花卉和藤本植物。在廊桥上,我看见一棵高大的森林苹果,树上挂满了红红的果子,可园林工人告诉我,森林苹果是稀有品种,我们吃的苹果里有它的基因,但它结出的果子有毒,不能吃。我就乖乖地没吃。公园里有很多果实不能吃。有一次,我摘了一颗野山桃,在身上擦擦就想送进嘴里,有人立即阻止我,说不能吃。我还看到很多海棠果落了一地,像是一溜玛瑙,但没人理会它们,任它们在土地上腐烂……从春到秋漫长的时间里,廊桥上的植被异常丰茂,它们遮蔽了一切,除了一条步行道和一座廊桥之外,游客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现在,我看到五环上奔跑的汽车了。一辆辆汽车从桥下风驰电掣般通过。我看不清任何一辆。我看见的只有速度,那速度像风、像雨,骤然而来又骤然而去,留下滚地雷一般的轰鸣声。那是京城任何一座天桥上都听得到的。这声音曾被当作文明的声音,是现代化的步伐,是社会进步的动力。如今,这声音才被人们当作一种噪声,与汽车的尾气一样遭人诟病。对于这种声音,我此时有点措手不及,我想认真地分辨出一辆车的声音,但一种声音很快就被另一种声音覆盖……这不妨碍我喜欢面前的世界,一个布满绿色生命的生态世界。
这座廊桥连接了奥林匹克森林公园的南园与北园。从这里穿过廊桥,就走进了南园。但我目前还没有这个意图,我还流连着北园的乡野之趣。我仔细打量着这座横跨北五环的桥,知道这座廊桥正是奥林匹克森林公园的中心,它长达218米,最窄处宽度也有66米,建设桥梁采用的是跨预应力混凝土连续梁结构,设计年限为100年,可承受地震烈度为8度。廊桥上,种植了约60种植物。它不仅是连接南、北两园的通道,还被认为是北京五环南北两侧的生态系统连接点……为防止植物根系刺穿防水层、破坏桥体结构,桥梁采用了先进的防水材料,植物喷灌装置也采用了微喷技术,即在植物的土壤下铺设微暗管和适合树林的微喷头,形成科学的水分给养系统。
桥上竖立的牌子上说,这座廊桥是为维护北京地区生物多样性而设计的中国第一座城市内上跨高速公路的大型生态廊道,它可以保障规模宏大的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内部的生物物种的传播与迁徙——也就是说,奥林匹克森林公园里的廊桥不仅是一道风景,还有着生态意义,被赋予了很强的生态符号。
捷克作家赫拉巴尔曾说,人工的美景是供度假人欣赏的虚假自然景色,比如鲜花满树、小溪流水、柳条袅娜、彩叶缤纷。我不禁感叹,要是我能永远生活在这里该多好!但转而,赫拉巴尔也叹息:一个星期、一个月过去,这样的自然景色让你感到厌倦,甚至会让你产生一个确切的印象:这自然景色并不等着我们,它竟是那样冷漠和不友善……自然风景难道不是这样?赫拉巴尔的话曾让我费解了很久。他是20世纪捷克文坛奇才,他的小说是人类的宝贵财富。据说,他生前很喜欢中国的老子,深受老子哲学影响,一本捷克版的老子著作都被他翻烂了。他做过的另一件有意思的事,是在离他的林中小屋不远的林中酒家,遇到一位妇人为解燃眉之急而出售一块墓地,他当下就把那块墓地买下,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了妻子。后来他把父母、弟弟和贝宾大伯也葬在那里,直至自己最后在那块墓地与亲人团聚。
赫拉巴尔是人类的一位智者。
思绪回到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它南、北两园的割裂一直让我心存疙瘩。这种割裂表明了大地是有缝隙的——生活中的缝隙更是无处不在。土地、河流,甚至连人生都有裂痕……比如我,以前很少关注自己,但自从生病后,我便知道了自己与自己之间也是有缝隙的,而且那缝隙里一直有双眼睛在盯着我。现在这双眼睛变得清晰了,清晰得我能看到这双眼睛的主人,它的名字就叫死亡。死亡一直横在我们面前,我甚至看到过死神的微笑。
童年时,我跟随母亲到外婆家时总要经过一座桥。那是一座用石头搭砌的桥。后来因为我们改了道,就很少再走那座桥。现在,坐在京城这座廊桥上让我想起了那座“外婆桥”。想到“外婆桥”就想到了童年,甚至成长中的点点滴滴都在心头涌动……我走过的路、蹚过的水、跨过的桥、看过的书、见过的人,在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受。这种感受让我很享受,让我觉得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当下是痛苦还是喜悦,当昔日时光重现时,都会产生一种幸福感。
此时,我知道这种幸福感是这座廊桥带来的。童年的我,无论怎么都不会想到,在远离故乡500多公里的异乡,会有一座廊桥出现在我以后的岁月里。
在这座廊桥上有人书写了一些文字,例如:“向南光相迎”“向北可摘星”“自律给我自由”之类。这都是诗意的句子。看到这些句子,我突然想起美国作家罗伯特·詹姆斯·沃勒的小说《廊桥遗梦》。记得他的这部小说里也写到一张贴在廊桥上的纸条:“‘当白蛾子张开翅膀时’,如果你还想吃晚饭,今晚你事毕之后可以过来,什么时候都行。”纸条是女主人公弗朗西丝卡留下的——那是一次简单的邂逅,也是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摄影师罗伯特·金凯德在麦迪逊县找一座廊桥,因此遇到弗朗西丝卡,孤独的行者与孤独的灵魂立即碰撞出心灵的火花,在4天里产生了一个凄艳的爱情。在小说里,他们浓浓的恋情并未随他们的分离而终结,而是埋在各自的内心深处。
这段隐秘的爱情经作家的传播,更显得意味深长。在《廊桥遗梦》流行的时候,因我对“畅销”两字充满不屑而没有读完这部小说,现在读完这部小说,我觉得像是走了一回满载人类情感的生命廊桥。
原标题:徐迅专栏 | 我走了一回满载人类情感的生命廊桥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栾吟之 图片来源:本文资料图片均为奥林匹克森林公园
来源:作者:徐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