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之魔童闹海》从技术突破到美学呈现
2025年春节档，《哪吒之魔童闹海》（简称《哪吒2》）以破百亿票房的成绩刷新国漫纪录。这部2019年《哪吒之魔童降世》（简称《哪吒1》）的续作，不仅延续了“打破命运”的核心命题，更在美术设计领域完成了一次系统性的美学革命。从角色造型到场景构建，从技术突破到美学呈现，该片用视觉语言构建起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东方奇幻世界。
角色设计传统符号的现代重构
在《哪吒2》的角色设计上，“传统元素现代化”的创作理念宛如一条鲜明的主线，贯穿于影片的每一处细节。相较于观众记忆中的哪吒故事，《哪吒2》对哪吒、敖丙、敖光以及无量仙翁等角色的设计，无疑具有颠覆性。
“虽然你仪态懒散，但意志坚定；虽然你个头矮小，但内心强大；虽然你相貌丑陋，但心地善良；虽然你眼眶发黑、鼻孔朝天，还缺了一颗牙，但我觉得你就是很好很好啊！”这样别具一格的角色描述，为哪吒形象奠定了独特基调。从《哪吒1》到《哪吒2》，基于“魔丸”投胎的背景，哪吒被全力塑造为与传统灵珠转世形象大相径庭的“魔童”。在影片中，哪吒“翻鼻孔、黑眼圈、鲨鱼牙”等特征，精准地传达出“打破偏见，扭转命运”的精神内涵。
《哪吒》系列影片的角色设计师申威表示，设计哪吒旨在打破观众对经典角色的传统认知，塑造一个具有人格魅力与人性光辉的全新形象。从造型到个性、行为举止以及与其他角色的互动，共同铸就了哪吒这一角色的灵魂。
在《哪吒2》爆火的同时，1979年版动画片《哪吒闹海》也勾起了“70后”“80后”满满的回忆。《哪吒2》导演杨宇（饺子）坦言，他的很多灵感正是来自这部46年前的经典之作。该版《哪吒闹海》以传统水墨动画风格呈现角色形象与背景画面，在服饰与动作设计中融入京剧和皮影戏元素，尽显东方美学韵味。
1979版《哪吒闹海》的人物造型由著名美术家张仃设计。在确定了尊重动画剧本风格与融入民族特色两大原则后，他参考了敦煌、永乐宫壁画及大量民间绘画，创作出“红衣白裤、乌发赤足”的哪吒形象，既保留了传统年画的稚拙，又融入了戏曲身段的飘逸。以至于多年后，哪吒长袖飘飘，白衣若雪，在暗如黑夜的暴风雨中横剑自刎的一幕仍历历在目。
值得一提的是，《哪吒2》中的灵珠版哪吒，隐约可见1979版《哪吒闹海》中哪吒形象的影子，导演还借太乙真人之口调侃“这个才像正版的嘛”。
当敖丙和敖光这两个龙族重要角色在电影中同框出现时，那画面仿佛一幅精美的画卷，将东海龙族的独特魅力展现得淋漓尽致。据申威介绍，设计团队沿袭富贵华丽的中国传统文化元素，将他们打造成“美型”角色。在色调上，淡蓝色系的运用既增添了他们的不凡气质，又强化了两者之间的关联。为凸显敖光作为东海龙王的威严，其战甲设计复杂精致，彰显出强大的力量感。
而影片中敖光首次以人形现身的场景堪称“名场面”：寒气森森的水流如活物般缠绕升腾，从指尖到躯干渐次凝形，最终在拥抱敖丙时定格成实体。这一充满诗意的变身镜头，背后是分镜主管谢煜带领团队与特效组坚持不懈的打磨与修改。谢煜表示，从龙变人的过程需兼顾创意与实用性，既要巧妙设计变身以减少中后期制作工作量，又要详尽描绘细节，确保特效人员充分理解，为后续制作提供明确指导。
此外，影片中的“反派”角色，如申公豹、鼠老大和石矶娘娘等，在设计上打破传统规则。他们并非十恶不赦，而是有着自身立场，为生存而行动，更似生活中的普通人。创作团队避免脸谱化设计，借此传达“不被定义，决定自己的命运”的主题。《哪吒2》在角色设计上巧妙融合传统与现代元素，为观众带来全新视觉体验与深刻文化思考。
场景营造东方意境与科技的共生
《哪吒2》在视觉呈现上的突破不仅局限于角色设计，更深刻体现在对东方美学进行现代诠释的场景构建中。影片场景不仅规模宏大、令人震撼，还巧妙融入了丰富细节，如建筑的精致纹理、植被的自然分布以及传统色彩的精心搭配，彰显了美术团队对东方美学的深刻理解与创新演绎。
中国美术学院动画与游戏学院教师蔡智超负责《哪吒2》中陈塘关、飞天瀑、玉虚宫、宝库、骷髅山、天元鼎等多幕场景的前期概念设计，承担着动画电影独特的美术风格与初步视觉印象的重任。蔡智超表示，在角色与场景等一系列美术设计工作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不可或缺，这需要从业者长期的日常观察与审美浸染。
以“围困陈塘关”场景概念设计为例，设计团队从传统美学视角出发，对群山、建筑等细微之处精心布局雕琢，巧妙融合岩浆牢笼的强烈视觉冲击与烟雾气流的灵动表现，营造出压抑又震撼的战场氛围，为剧情搭建极具张力的视觉舞台。“这一过程中，既要确保美术设计充分彰显东方美学的独特韵味，又需构建出坚实可信的空间感和光影关系，以满足观众日益提升的审美需求。”蔡智超说。
此外，《哪吒2》还成功实现了视觉艺术与科技手法的跨界融合。通过自主研发“动态水墨渲染引擎”等先进技术手段，将中国传统水墨画的“气韵生动”融入3D动画，影片中的角色仿佛漂浮于水墨画中，突破了传统动画的界限，以独特的视觉效果呈现出更为丰富的情感层次。在特效领域，影片采用“乾坤”渲染系统，将粒子特效与生物动力学结合。如哪吒的“三头六臂”神通，摒弃了西方机甲风格，以敦煌飞天壁画为灵感，用渐变粒子流营造“似有还无”的东方玄幻意境。
值得一提的是，影片中光S级特效镜头就多达30余个，其中“洪流对战”场景的制作难度尤为突出。据影片视效总监杜春晖介绍，该场景需要呈现出两军对战，像海浪一样互相翻涌的壮观效果，同时还要满足导演对粒子特效节奏感和韵律感的东方美的要求。
经过40多轮的迭代调整，泥丸星工作室最终在近8个月的时间内完成了7个镜头、共计25.7秒的“洪流对战”场景。在洪流轨迹的设计上，设计师们从中国传统美学中汲取灵感，无论是海洋里游弋的鱼群、山中漂浮的烟云痕迹、天上鸟群迁徙的轨迹都化作洪流的一股，共同呈现出东方审美独有的韵律感。工作室负责人王昕表示，中国画最大的特点是意境，虽然技术流程源自西方，但他们所追求的视觉画面和观感却深深植根于东方美学之中。
《哪吒2》中，从海底龙宫坍塌时海妖涌出的震撼岩浆交互镜头，到哪吒回陈塘关的神秘环境特效，诸多令人惊叹的画面均由西安数字怪兽科技有限公司精心打造。尤其是海底龙宫在岩浆喷涌中轰然崩塌的场景，强烈的视觉冲击震撼无数观众，这背后离不开特效与灯光设计的双重助力。
西安数字怪兽科技有限公司灯光合成总监陈一彪介绍：“灯光渲染合成就是为场景赋予影调、光影和颜色，让画面更有生机。”面对堪比八个足球场大小的海底龙宫崩塌数字场景，团队历经半年技术测试才让项目步入正轨。在正式制作时，陈一彪团队像电影布光一样，不断调整、精准布光。例如，用主光塑造场景，用轮廓光勾勒人物，每一缕光线的计算都需要充足时间与精准控制，这充分体现了灯光师与导演、特效团队间的紧密合作。在团队努力下，原本灰暗的海底场景经光影渲染，呈现出岩浆流淌的灼热质感，岩石裂缝中透出的幽蓝冷光与赤红岩浆形成鲜明对比，强烈冲击观众视觉神经，令人赞叹。
接力与托举百年国漫崛起征程
在《哪吒2》的制作过程中，像西安数字怪兽科技有限公司这样的动漫制作公司还有130多家。电影里，主角高喊“若前方无路，我就踏出一条路”；银幕外，众多中国动画公司齐心协力，蹚出了属于中国动画的前行之路。
1979版《哪吒闹海》画稿 张仃
回首中国动画的发展历程，可谓充满波折。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万古蟾、万籁鸣、万超尘、万涤寰四兄弟不仅创造了中国第一部动画片，还推动了整个行业的起步与发展。1941年，中国首部动画长片《铁扇公主》问世，不仅为中国动画的发展奠定了技术与艺术基础，更向世界展示了中国动画的独特魅力。随后，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推出的《大闹天宫》和《哪吒闹海》，以独树一帜的东方美学风格，在世界影坛掀起了强劲的“中国风”。《大闹天宫》全片手绘7万张原画，每一帧都蕴含着东方美学的神韵。著名艺术家张光宇设计的孙悟空腾云驾雾时衣袂的飘动，如同一幅水墨画卷在眼前展开；玉帝垂帘听政的场景，借鉴了永乐宫壁画的恢宏构图，尽显东方艺术的大气磅礴。然而，当时的动画创作虽艺术性极高，但工业化程度不足，缺乏商业化运营，导致作品难以转化为持续的产业力量。
到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动画发展一度陷入被动。日本动画公司将赛璐珞动画技术（一种早期的手绘动画制作技术）引入中国，中国动画人在此过程中学习到分镜设计、原画分层等技术，建立起标准化生产体系，却也陷入了代工模式的困境。
进入新时代，经济发展、科技进步、文化繁荣以及电影人才的积累，为中国动漫产业带来了新的机遇，中国国产动画迎来了蓬勃复兴。数字技术成为革新利器，助力创作者们突破想象力边界。《西游记之大圣归来》运用先进三维建模技术，塑造出质感逼真的角色与场景；《大鱼海棠》借助3D数字技术，将福建土楼等传统文化元素完美还原；《白蛇：缘起》通过软件模拟青绿山水，让《千里江山图》的静态美学转化为可穿越的动态空间；《深海》首创“粒子水墨”技术，让数字笔触保留宣纸的独特美感。这些作品以全新叙事方式、国际化美术风格，将中国传统神话故事呈现给全球观众，使得中国文化受到广泛追捧。
《哪吒2》正是在这样的行业背景下诞生。它站在中国动画发展的肩膀上，融合了众多动画公司的专业力量，凭借先进的数字技术，如AI重构水墨特效等，对传统文化进行创新演绎。
当《哪吒2》的风火轮掠过全球银幕，人们见证的不仅是一个动漫IP的成长，更是一代代动画人对民族文化根脉的坚守。从张光宇笔下《大闹天宫》的潇洒写意，到张仃在《哪吒闹海》中注入的民间美学基因，这些永不褪色的艺术瑰宝，如今正通过新生代动画人的国际化表达焕发新生。这场始于《大闹天宫》的美学长征，必将随着时代风火轮的转动，续写更加璀璨的国漫传奇。
《哪吒之魔童闹海》设计稿
2025年3月2日《中国文化报》
第1版刊发特别报道
《〈哪吒〉：开辟东方美学新意境》
